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诗选
罗伯特·洛威尔(1917-1977),第一本书《威利爵爷的城堡》获47年的普利策奖,其后的《生活研究》(1959)获全美图书奖,另著有《大洋附近》(1967),《笔记本》(1969),《历史》(1973)及《海豚》(1973)等。为自白派之开创者。
黄鼠狼的时刻
(为伊丽莎白·比肖普而作)
鹦鹉螺岛上的隐士
那个女继承人在简陋的屋子里过了一冬;
她的羊群还在海边高地上吃草。
她儿子是个主教。她的农场主
是咱们村里的第一任村长;
她如今年已老迈。
她渴望得到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
那种等级森严的清静闲适,
她收买了
所有对岸看不顺眼的地方,
任它去倾颓。
这季节出了毛病——
我们丧失了夏天的百万富翁,
他仿佛是从一个货目单上逃走了。
他那九英尺长的游艇
拍卖给了一个捕虾的人了。
秋天的蓝山沾满狐狸皮的红斑点。
如今我们那仙子般的装饰家
粉饰好店铺等着秋市开张,
他的渔网挂满橘黄色的浮子,
鞋匠的凳子,锥子也是橘色的;
他干活,挣不了钱,
他不如去结婚。
一个黑夜,
我的福特车爬上山头,
我注视情人们的车子。灯黑了,
车子并列着,机身捱着机身,
坟场在市镇上空层层排列着。
我的脑袋不对头。
一辆车中的无线电在尖叫,
“爱情,啊,轻率的爱情……”
我听到每个血细胞中都有恶神在啜泣,
仿佛我的手卡住了喉咙……
我自己也像是座地狱;
这里没有人——
只有黄鼠狼,在月光下
寻找一口食物,
他们在大街上阔步行进;
毛上的白条纹,狂乱的眼神吐出红的火光,
在三一教堂
那些白垩色,带横梁的尖顶下面。
我站在我家
后门的台阶上,吸入浓烈的气味——
一只黄鼠狼带着一群小的舐着废物箱中
的食钵,
她把尖尖的脑袋插进
一个酸乳酪杯子,吹下她鸵鸟似的尾巴,
什么也不怕。
1957
(袁可嘉译)
为联邦而死难者
“他放弃了一切,为共和国服务。”
古老的南波士顿水族馆如今站在
一片白雪的沙漠中,他的破窗户钉上了木板。
那青铜制的鳕鱼形的风信标一半的鳞片剥落了。
贮水池干了。
我的鼻子曾经象蜗牛般在玻璃上爬行:
我的手曾经痒痒地
想捅破那些驯服、顺从的鱼鼻孔
冒出来的小气泡。
我的手缩了回来。我还是常为
下边黑糊糊地繁殖着的鱼和爬虫的王国叹息。
三月里一个早晨
我紧捱在波士顿广场上
一个新修的、有尖刺、镀锌的围栏。
在囚笼后面,巨龙似的黄色挖土机吼叫着
把成吨的雪泥和草掘起,
挖一个地下车库。
存车场闪闪发光,就象
波士顿中心的一堆堆沙子。
橘色的、洁净的南瓜色的梁架象一根腰带
紧紧围住那咯咯作响的州政府大厦,
它因掘土而摇晃,
对面是圣·桑登斯的惊人之作内战浮雕上的
肖上校和双颊鼓鼓的黑人步兵团
靠一根木头支撑着抵挡车库的震动。
进军波士顿后两个半月,
团队一半人已经阵亡,
在竖纪念碑的时候,
威廉·詹姆士几乎可以听见黑人铜像呼吸。
他们的纪念碑象一根鱼刺
卡在这个城市的咽喉中。
它的上校象罗盘上的
针一般清瘦。
他有一种愤怒的鹪鹩的警惕,
一只猎犬的温和的紧张;
他似乎害怕寻欢作乐,
却又被孤独所窒息。
他如今不受束缚了。他为人们所可爱的、
在生死之间做出抉择的特殊力量而欢呼——
当他率领黑人士兵奔向死亡。
他的腰杆是不能弯的。
新英格兰绿原上成千个小镇里
古老的白色教堂保持着精干而诚挚的
叛逆神气,磨损的旗帜
覆盖着共和国大军的坟地。
抽象出来的联邦战士的雕像
一年比一年消瘦和年轻——
腰杆束得细细的,他们靠着毛瑟枪假寐,
在他们的络腮胡子中沉思。
肖的父亲不要纪念碑,
除了一个小壕沟,
他儿子的躯体扔在那里
同他的“黑奴们”一起丢失了。
那壕沟靠近了。
这儿上次战争可没留下什么雕像:
在波亥尔斯顿大街上,一张广告照片
显出了广岛沸腾
在一个摩勒斯牌保险箱上,那“永恒的巨石”
在爆炸中保存了下来。空间是更近了。
当我弯下腰去看电视
黑人小学生枯槁的脸象气球般升了上来。
肖上校
如今骑在气泡上了。
他等待着
那幸福的崩裂。
水族馆不见了。到处有
长着大腮的汽车鱼一般游过去;
一种野蛮的屈服
涂满滑润油溜了过去。
1964
(袁可嘉译)
福光的孩子
父辈们从蛮荒之地夺取面包,
用红种人的骨头做院子围篱,
他们从荷兰低地登上海船,
夜里在日内瓦朝香者无处归宿。
他们在此地种下福光的蛇籽。
旋转的探照灯在搜索,想震撼
建在岩石上的狂暴的玻璃房间,
在空无一物的祭坛旁,蜡烛流淌,
该隐的无家可归的鲜血在燃烧,
烧着了没埋没的种子,那里才有福光。
(赵毅衡译)
注:“福光的孩子”是《圣经》中常用语。据《路加福音》十六节:福光的孩子有别于尘世的孩子,他们受上帝恩眷。
在蓝色中醒来
夜班护士,一个“波大”二年级生,
枕着《意义之意义》,
从他昏沉头脑的母马之巢中醒来,
蹑手蹑脚地走过我们的走廊。
天蓝色的日子
使我的痛苦的蓝色窗户更为荒凉。
乌鸦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
缺了个人!我的心绷紧,
像一只鲸标冲来要致人死命。
(这儿是“精神病人”之家)
我的幽默感有什么用?
我对斯坦利咧嘴一笑,他现在陷进了六十岁,
他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后卫,
(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他仍保持着二十岁小伙子的体型,
当他浸在水里,象一只推弹杆,
浑身海豹般的肌肉
在他的长浴盆里,
维多利亚时代的水管带着点尿臊味儿。
一尊君王般的花岗石侧面像,
整日整夜戴着一顶大红色高尔夫球帽,
他只想着他的体型,
只想着靠果汁雪糕和姜汁淡啤酒减肥,
比海豹更加缄默无言。
这就是麦克林地方的包迪其馆天明是的情景;
戴帽子的夜灯照出了“鲍比”,
“波瑟”连队29届的,
路易十六的翻版,
不戴假发——
象抹香鲸那样喷香、矮胖,
当他赤身裸体到处招摇,
还骑在椅子上。
这些虚张声势年轻僵化得意洋洋的形象。
在白昼的期限之内,
在信天主教的护士们的小平头下,
在他们稍欠荒诞的单身汉眼光下
许多个小时鱼贯而去
(天主教堂里,没有
五月花号的怪人)
吃了一顿丰盛的新英格兰早餐后,
今天早上我的体重
两百磅。像昂首阔步的公鸡,
我穿着法国水手式的高领针织衫
大摇大摆走到金属刮脸镜前
看见这些良种高级的精神病患者们
憔悴的土著脸膛上摇摇欲坠的未来越发熟悉,
他们的年龄大我一倍,体重少我一半,
我们都是老记时员了,
每人手里捏着一把上了锁的剃须刀。
刚柳译
胡克塑像下的圣诞夜
今夜灯火管制。二十年前
我把袜子挂在树上,地狱的
大蛇把苹果缠绕在趾间
用知识蜇伤孩童。胡克的脚跟
在漂浮的雪中什么也没有踢到,
一门加农炮和一堆炮弹的圆锥体
在议会大厦黑下来之前就已生锈,知道
丰饶的长角如何玻璃一样碎裂
在胡克的铁手套里。我曾经来自马萨诸塞;
现在风暴之云遮蔽了圣诞节,又一次
马斯张开双臂迎接他无结果的星,
他沉重的战刀闪着白霜,
这战神青铜的空洞前额
从新手无名的机器中成型;
普通的加农炮不能震慑
这蹒跚的屠夫当他驾驭着时间──
炮筒因冬青而叮当作响。我冷:
我要面包,父亲给了我徽章;
他的长袜充满了石头。穿红衣的圣诞老人
用干枯的浆果加冕。战争者,
夏日的花园在哪里?在它的床上
古老的斑点蛇将出现,
还有头发卷曲的黑眼睛苏珊。
当裁决者割倒志愿兵,
“所有战争都是孩子气的,”赫尔曼.麦尔维尔说;
可我们老了,我们的田野在荒芜:
直到基督再次转向流浪者和孩童。
神圣的天真
听,草铃在叮当好象马车
在橡胶轮胎上颤抖
沿挂着粗麻布的磨坊下
盖上焦油和灰烬的冰
奔驰。垂涎的公牛们
开始好奇于一辆汽车的挡泥板,
并蹒跚走上巨大的圣彼得山。
这些是纯净的因为妇女们──她们的
悲哀不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希罗德王对着在空中窒息的
耶稣向上弯曲的双膝尖叫着复仇,
一个无言的尸体和婴儿之王。依然
世界在希罗德之外;而岁月,
仁慈的一九四五年,
带着沉重的损失驶上我们清理出的
熔渣山;公牛们靠近
它们休憩处那磨损的墙基,
神圣的牛槽里它们的床
是为圣诞撕碎的玉米和冬青。如果它们死去,
象耶稣一样,套着鞍具,谁会悲悼?
牧羊人的羔羊,男孩,你多么安静地躺着。
新年
一次又一次…岁月诞生在
冰和死亡之中,它永远不会
藏在防风窗后面在炉边
倾听女邮差吹响她的法国小号
当潮湿的薄冰即将融化。
这里有不再相爱的理由,
或者那将筛出我们决心的
明天。当我们活着,为了
嗅着祭品的烟味。在雪中
小猫举起两条后腿,仿佛已经发臭,
死掉。我们把它塞进一只圣诞盒里
撒上燃烧的杂草吓跑乌鸦
直到蛇尾般的海风在上了双锁的教堂外
咳嗽,嚎叫着乞求布施
等待圣彼得,那扭曲了的钥匙。
在圣彼得的钟声下面那教区的海
带着它的沙钻鱼涌入挂着粗麻布的小木屋
约瑟夫在那里弹琴一样拨弄他的鱼线,
听男孩行割礼时恐怖的叫喊,
再次体验他抱在怀里的耶稣的
死亡和嚎叫。在野兽面前
戒律的负担多么严酷:
时间,上帝的磨石和刀。
孩子在血中出生,哦那血的男孩。
凯瑟琳之梦
──选自《在门廊和祭坛之间》
那一定是星期五。我能听到
楼上打字员发出的轰鸣
你用箱子带来的啤酒伤了我的脑袋;
我把枕头扔下床,
抱紧双膝喘息。
悬摆的电话听筒发出刺耳之声
象一个人在梦中无法停下来
喘口气或推想一下,直到他的牺牲者坠入
黑暗和床单。我一定睡着了,
可仍能听到我父亲,他留着
你有罪的礼物却剪去了我的头发。
他低声说他真地不在乎
是否我一辈子做你的情妇,
或是毁了你的两个孩子和你的妻子;
可我的不光彩使得他酗酒。当然
我会告诉法庭他离异的真相。
我漫步穿过积雪进入圣帕特里克墓地。
黑色戴眼镜的修女们微笑着守卫在
一片雪岸上的舱壁之前,
它烧焦的门全都打开着,象货物一样
人们成双结队走向听忏悔的神甫。每人
必须有一个朋友一起进去,可是人群中
没有一个是不友好的,修女们在微笑。
我吃惊地站在一旁;有一阵子
冬天的太阳令人愉悦,它用对其他人的爱
温暖了我的心,可是
忏悔的人在渐渐减少。我开始
哭泣恳求上帝原谅我的罪。
你在哪里?你与我同在现在你走开了。
所有被宽恕的伴侣们匆匆奔向
晚餐和他们的夜,没人会停下。
我一圈圈地奔跑直到
再次跌在墓地中一扇上锁的舱壁门前
那里一张张面孔发红,积雪变硬。
在惊奇的转变之后
九月二十二日,先生:今天
我回答。在五月下旬,
接近我们主的升天之日,天气变得
更加敏感。一个绅士
超过一般理解,品行端正
虔诚,反对我们的刺棒。
一个有声望的人,
镇上一个有用的人,受尊敬的人,
他出自忧郁的双亲;倾向于
他们独自保持了多年的,秘密的符咒──
他的婶婶,我相信,就是因它而死:
好人,或多或少也有点才智。
一个安息日我宣讲一个来自众王的主题;
他表现出为他的灵魂担忧。一些事情
在他的经历中是充满希望的。他
会坐下来观察风敲响一棵树
并赞美我们的主造就的这个乡间。
一次当一个穷人的小母牛死了,
他在窗台上放了一先令;尽管一阵爱的渴望
象一条蛇摇撼他,他不敢
对他天堂里的财产心存希望。
一次我们看见他
在他阁楼的窗后坐到很晚
在一根烛泪滴到圣经上的烛旁;那一夜
他在恐惧之间斡旋,并且似乎
不能被建议或询问,因为他梦见
他被号角唤向审判日
唤向和谐。在五月下旬
他割断了自己的喉管。尽管法医
鉴定他是精神错乱,不久一阵令人厌恶的骚动
还是麻痹了我们的村子。在耶和华打盹时
撒旦在我们中间似乎更随意了:上帝
把我们遗弃给撒旦,而他严酷压迫我们,
直到我们认为我们已永无宁日
直到我们结束了一生。满足感离去。
所有的好工作都被禁止。我们完了。
上帝的微风执行了一次有计划有意识的
从这片土地的撤离;
无疑,曾经毫无联系的
曾经既不麻木,好奇,也不热诚的群众,
跳到光天化日之下,仿佛一个小贩呻吟着
用熟悉的尖锐的鼻音:“我的朋友,
切断你的喉管。切断你的喉管。现在!现在!”
九月二十二日,先生,树枝
因未摘下的苹果而断裂,而在黎明时分
小嘴的鲈鱼打破水面,贪婪地吞食鱼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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