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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各泰(Phillippe Jaccottet)诗选 
 
雅各泰(1925- ),出版的诗集有《在冬日阳光照耀下》和《诗》等。当代重要法语诗人之一。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风吹着……它从远方来,直到 
这床的避难所。这是六月的午夜。 
你睡了,人们把我带到无尽的岸边, 
风摇着榛树。传来一声呼叫 
挨近,又撤离,我敢发誓, 
一缕光穿林而过,或许是 
在地狱中打转的那些影子。 
(夏夜里的这声呼叫,多少事情 
我能从中说出,从你的眼里……)但它只是 
那只名叫苍鹄的鸟,从郊外的 
树林深处呼叫我们。我们的气味 
已经是黎明时垃圾腐臭的气味, 
已经从我们灼烫的皮肤下穿透骨头, 
当街角,星星们渐趋黯淡。 
 
树才 译 
 
“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 
 
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 
甚至不拥有这漂亮的金子:腐烂的叶片, 
更不拥有从昨天飞到明天的这些日子, 
它们拍着大翅膀,飞向一个幸福的祖国。 
 
疲乏的侨民,她同他们在一起, 
孱弱的美,连同她褪色的秘密, 
穿着雾衣裳。人们可能会把她带往 
别处,穿过多雨的森林。就像从前, 
我坐在一个不真实的冬天的门槛上, 
执拗的灰雀在那里唱着,仅有的叫声 
不肯停歇,像常青藤。但谁能说出 
 
这叫声是什么意思?我眼看身体变弱, 
如同这对短暂的火迎雾而上, 
一阵寒风使它更旺,消失……天黑了。 
 
树才 译 
 
“别担心,会来的!……” 
 
别担心,会来的!你一走近, 
你就燃烧!因为诗篇最后的 
那个字会比第一个更挨近 
你的死:它不在途中停留。 
 
别以为它会去树枝下沉睡, 
或者当你写作时,歇一口气。 
甚至当你在嘴里渴饮,止住了 
最糟的欲望,温柔的嘴温柔地 
 
喊叫着,甚至当你使劲抽紧 
你们四条胳膊的结,为了在 
燃烧的发丛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它也会来,鬼知道从哪条路,向着你俩, 
来自天边或就在身旁,但是,别担心, 
它会来:从一个字到另一个,你更老了。 
 
树才 译 
 
内部 
 
很久了,我一直想在这里生活, 
在这个我假装喜欢的房间里, 
桌子,无忧的物件,窗 
在夜的尽头向另一些绿茵打开, 
鸫鸟的心在阴暗的常青藤里跳动, 
四处的晨光了结衰老的影子。 
 
我也愿意相信天色温柔。 
我在家里,日子会挺好。 
只是,床脚下,正好有只蜘蛛 
(因为花园),我没把它 
踩够,她似乎还在结网 
等着我脆弱的魂儿掉入陷阱…… 
 
树才 译 
 
声音 
 
谁在那儿歌唱,当万籁俱寂?谁, 
用这纯粹的、哑默的声音,唱着一支如此美妙的歌? 
莫非它在城外,在罗班松,在一座 
覆满积雪的公园里?或者它就在身边, 
某个人没意识到有人在听? 
让我们别那么急着想知道他, 
因为白昼并没有特意让这只 
看不见的鸟走在前头。但是 
我们得安静。一个声音升起来了,像一股三月的 
风把力量带给衰老的树林,这声音向我们微笑, 
没有眼泪,更多的是笑对死亡。 
谁在那儿歌唱,当我们的灯熄灭? 
没有人知道。只有那颗心能听见—— 
那颗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胜利的心。 
 
树才 译 
 
 
无知的人 
 
我越老,我的无知就越大, 
我经历得越多,占有就越少,统治就越少。 
我的一切,是一个空间,有时 
盖着雪,有时闪着光,但从不被居住。 
那里是赐予者、领路人、守护者? 
我呆在我的房间里,先是沉默 
(寂静侍者般进入,布下一点秩序), 
然后等着谎言一个个散开: 
剩下什么?对这位如此巧妙地阻拦着 
死亡的垂死者,还剩下什么?怎样的 
力量还让它在四墙之间说话? 
难道我知道他,我这无知的人,忧虑的人? 
但我真的听到他在说话,他的话 
同白昼一起进入,有点模糊: 
 
“就像火,爱只在木炭灰烬的 
错误和美丽之上,才确立清澈……” 
 
树才 译 
 
我们看见 
 
我们看见小学生们高声喊叫着奔跑 
在操场厚厚的草中。 
 
高高的安静的树 
和九月十点钟的阳光 
像清新的瀑布 
为他们遮拦那巨大的天空, 
星辰在高处闪耀。 
 
* 
 
灵魂,这么怕冷,这么怕生, 
难道她真的该没完没了地走在这冰上, 
孤零零地,光着脚,甚至读不出 
童年的祈祷, 
没完没了地遭受寒冷的惩罚? 
 
* 
 
这么多年了, 
难道真的,所知如此贫乏, 
心灵如此虚弱? 
 
如果过路的人走近, 
难道他连一个最破的铜子儿都不给? 
——我储备草和疾速的水, 
我保持轻盈 
好让船沉下去一些。 
 
* 
 
她走近圆镜 
像儿童的嘴 
不知道撒谎, 
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袍, 
睡袍也在变旧。 
 
头发很快变得灰白 
在极其缓慢的时间的火中。 
 
清晨的阳光 
还在加强她的影子。 
 
* 
 
窗后——人们已刷白窗框 
(防蚊蝇,防幽灵), 
一个白发老头俯身于 
一封信,或家乡的消息。 
阴郁的藤沿墙壁爬升。 
 
守护他吧,藤和石灰,抵御晨风, 
抵御漫漫长夜和另一个,永恒的。 
 
* 
 
有人用水织布(用金银丝的 
树的图案)。但我徒然凝视, 
我看不见织女, 
也看不见她的手——我们渴望触摸。 
 
当整个房间,织机,布 
全都消失, 
我们也讯能在湿漉漉的土里认出脚印…… 
 
* 
 
我们还要在光的茧里呆上一阵子。 
 
当它破茧(很慢或一下子), 
莫非我们可以长出一对 
天蚕娥的翅膀,蒙上眼, 
载着黑暗和寒冷去冒险一飞? 
 
* 
 
我们经过时看见这些事物 
(哪怕手有点颤抖, 
心灵蹒跚而行), 
而另一些事物在同一个天空下: 
院子里耀眼的南瓜, 
它们就像太阳的蛋, 
衰老的花朵,淡紫色的。 
这夏末的光, 
如果它只是另一种光的影子, 
让人着迷, 
我还是感到惊讶。 
 
树才 译 
 
播种期 
 
一 
 
我们渴望守住纯粹, 
尽管恶有更多的真实。 
 
我们渴望不心怀仇恨, 
虽然风暴窒息了种子。 
 
那些种子多么轻!懂得这一点 
的人,会对赞美打雷感到害怕。 
 
二 
 
我是树木的那条模糊的线, 
空中的鸽子在那里拍打翅膀: 
你,人们在头发诞生的地方抚摸你…… 
 
但是,在因距离而绝望的手指下, 
温柔的太阳像麦杆一样碎裂。 
 
三 
 
大地在这里亮出绳子。但愿 
就下一天雨,人们在潮湿中猜想 
一种纷乱,人们知道绳子将崭新地返回。 
死亡,一瞬间,有雪莲花的 
清新的模样…… 
 
四 
 
日子在我身上摆谱,像一头公牛: 
人们几乎相信它是强悍的…… 
 
如果人们能让斗牛士厌烦 
并将刺杀稍稍延迟! 
 
五 
 
冬天,树木默思。 
 
然后有一天,笑声嗡嗡响, 
还有叶片的低语, 
我们花园的装饰。 
 
对谁也不爱的人来说, 
生活永远在更远处。 
 
六 
 
噢初春的日子 
在学校院子里玩, 
在两节风的课间! 
 
七 
 
我不耐烦,我忧虑: 
谁知道另一种生活带来的 
是伤口还是宝藏?一场春天 
可以迸溅欢乐也可以飞向死亡。 
——这是鸫鸟。一个羞涩的姑娘 
从家中走出。清晨在潮湿的草中。 
 
八 
 
隔着很长距离, 
我看见街道,它的树木,它的房屋, 
和这个季节清新的风, 
它经常改变方向。 
一辆大车驶过,载着白色家具 
在影子的灌木从中。。 
日子走在前头。 
剩给我的,片刻我便能数清。 
 
九 
 
几千只雨的昆虫劳作了 
整整一夜;树木绽开雨滴, 
暴风雨甩响遥远的鞭声。 
但天空还是亮的;在花园里, 
工具之钟敲响晨经。 
 
十 
 
这阵无人看见的风 
携带一只遥远的鸟 
和轻盈的种子, 
在树林的边缘 
种子明天发芽。 
 
噢!生命的水流 
执拗地向着低处! 
 
十一 
 
(塞纳河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 
 
陶瓷破碎的河动荡不安。河水上涨 
冲洗低坡的铺面石。因为风 
像一只高耸而阴暗的小船从大洋 
而下,载着黄色的种子。 
一股水味漾起,遥远,淡淡的…… 
人们颤栗, 
挣开的眼皮吃了一惊。 
 
(曾有一条镜子般闪光的运河人们跟着它走, 
工厂的运河,人们扔一朵花 
在源头,为了在城里找回它……) 
童年的记忆。河水从未相同, 
日子也一样:那个把水捧在手里的人…… 
有人在岸边用树枝点亮一堆火。 
 
十二 
 
所有这绿,并不堆积,但颤动,闪耀, 
像人们看见泉水湿漉漉的帘儿 
对最细小的穿堂风都敏感;在树的 
高处,仿佛有一群蜜蜂停歇, 
嗡嗡叫着;轻柔的景色里 
一些永远看不见的鸟呼唤着我们, 
一些声音,没了根,像种子一样,还有你, 
连同垂落在你明亮的眼睛前的发绺。 
 
十三 
 
这个星期天只有片刻同我们相会, 
当风连同我们的热度减退: 
街灯下面,那些金龟子 
亮了,又灭了。好像公园深处 
远远的灯笼,也许是为了你的节日…… 
我也一样,我曾信赖你,而你的光 
把我灼伤,又离开了我。它们的干壳 
掉进尘土时咔咔响。另一些上升, 
还有一些焚烧,而我,留在阴影里。 
 
十四 
 
一切都示意我:丁香急于生活, 
孩子们把球落在公园里。 
接着,人们从近处搬回一些瓷砖, 
一层一层剥得裸露,精心打扮的 
女人的气味……风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 
织出一匹颤抖的布。而我把它撕烂, 
因为老是一个人,因为老是寻找痕迹。 
 
十五 
 
丁香又一次开放 
(但这对谁都不再是一个保证), 
红尾雀闪闪发光,女佣的声音柔下来 
当她同狗说话时。蜜蜂们 
在梨树上劳作。在天空的深处, 
这机器的震颤,永不消逝…… 
 
树才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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