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Octavio Paz)诗选
帕斯(1914- ),199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太阳石》(1951)、《回》(1971)、《向里生长的树》(1987)等。
枝头
一只小鸟
落在松枝上,
啾啾歌唱。
它突然挺立,箭一样
飞向远方,
歌声中变得渺茫。
小鸟是一块木片
善于歌唱,伴随着歌声嘹亮,
活活地烧光。
抬望眼:空荡荡。
只有寂静
在枝头摇晃。
赵振江 译
大街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赵振江 译
中断的衰歌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第一位令我们终生难忘,
尽管他死得疾如闪电
来不及美容与躺上灵床。
我听见台阶上的手杖在迟疑,
身躯固定在一声叹息。
门自打开,死者进去。
从门到死只有很小的距离
几乎没有坐下的时机,
仰起头来看一看时针
便知道;八点十五分。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她夜复一夜地朝拜冥王,
她的挣扎,一列火车开不动,
那一次告别是多么漫长。
贪婪的口
对那一线喘息的空空的渴望,
双眸使着眼色而不肯闭上
并使我眼前的灯光朦胧摇晃,
坚定的目光拥抱另一个他人的目光,
这目光在拥抱中窒息,
它终于逃走并从岸边看清
灵魂如何沉没并失去躯体
而且没有找到可以捕捉的眼睛……
这目光也邀我去死吗?
我们死或许只因为
没有人愿和我们同死,
没有人愿看我们的眼睛。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他只去了几个钟点的时光
而且无人知道他去的地方多么悄无声响。
每天晚饭以后,
没有虚无之色的停顿,
或者悬于寂静的蛛丝上
没有结尾的语句,
给归来者开辟了一条走廊:
他的脚步在回响,上来,停下……
我们中间有人站起
并把门关上。
但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如故。
在空洞、在皱折中窥视,
在郊区、在呵欠中游荡。
尽管我们将门关上,他决不改弦更张。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在我前额上消失的面孔,
没有眼睛的面孔,坚定、空虚的眼睛,
难道我在从它们身上寻找自己的秘密,
那使我的血液流动的血的上帝,
冰的上帝,吞噬我的上帝?
他的沉默是我生命的镜子,
他的死在我的生命中延迟:
我是他过失中最后的过失。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分散的思考,分散的行动,
散落的名字
(湖泊,无用的地区,顽固记忆刨开的坑),
聚会与分散,
这个我,他抽象的眼色,
总是与另一个我(同一个)分享,
愤怒、欲望及其各种各样的面具,
缓慢的侵蚀,被埋葬的蝰蛇,
等待,恐惧,行动
及其反面:在我身上顽固执迷,
要求饮从前拒绝给他们的水,
要求吃那面包、水果、躯体。
早已没有水,一切都已枯干,
没有味道的面包,苦涩的水果,
驯化、咀嚼过的爱情,
在无形铁棍的笼子中
手淫的猴子和驯化的母狗,
你吞噬的东西将你吞噬,
你的牺牲品同时是屠杀你的刽子手。
一堆死去的岁月、褶皱的报纸,
撬开的夜晚
和在眼皮红肿的黎明中
我们打开领结时的表情,
街上的灯光已经熄灭
“蜘蛛,不要记仇,向太阳致敬”,
而我们半死不活地钻进床帐中。
世界是一个圆形的沙漠,
天庭已经关闭而地狱处处皆空。
赵振江 译
景致
忙碌的昆虫
太阳色的马匹,
云色的驴,
云,巨大的岩失去体重,
山峦宛似倾倒的天空,
一片树木饮着小溪,
一切都在那里,对处境感到幸运,
面对不在那里的我们,
我们被愤怒、被仇恨、
被爱情、被死神生吞。
赵振江 译
这边
给唐纳德·萨瑟兰
有光。我们既未看也未触摸它。
在其空寂的清澈中歇息着
我们看见并触摸的东西。
我用我的指尖看见
我的眼睛触摸的东西:
影子,世界。
我用影子绘画世界,
我用世界撒播影子。
我听见光芒在另一边跳动。
董继平 译
失眠者
镜子的守夜:
月亮陪伴它。
反影上的反影,
蜘蛛编织其阴谋。
几乎未眨一眼,
思想在戒备:
既无幽灵也无概念,
我的死亡是一个哨兵。
没有活着,也没死去:
醒着,我醒在
一只眼睛的沙漠中。
董继平 译
乌斯蒂卡
夏季的一连串太阳,
太阳及其数个夏季的连续,
所有的太阳,
那唯一的、炼金术士的金子
如今变成
顽固的黄褐色的石头,
物质的雷雨前的
黑暗冷却了。
石头之拳头,
熔岩的松果,
纳藏遗骨的瓮,
不是泥土
也不是岛屿,
坚硬的桃子,
太阳之滴石化了。
一个人透过夜晚听见
池塘的呼吸,
被大海烦扰的
淡水的喘息。
时刻迟来而光芒变绿。
沉睡在坛子中的
酒的模糊的躯体
是一枚更暗更凉的太阳。
深处的玫瑰在这里
是一个在海床上被点燃的
略带粉红色的脉管之烛台。
岸上,太阳熄灭它,
苍白的白垩花边
仿佛欲望是被死亡操作。
硫黄色的山崖,
高高的严峻的石头。
你在我的身边。
你的思想是黑色和金色的。
伸长一只手
就是聚集一簇完好的真理。
下面,在迸发火星的岩石之间
一片挤满手臂的大海
来来往往。
眩晕。光芒用它自己的头向前猛冲。
我注视你的脸,
我俯看深渊:
道德是透明的。
纳藏遗骨的瓮:乐园:
我们扎根于打结的
男女之中,于被埋葬的母亲
未开启的口里。
那在死者的领地上
维持
一个花园的乱伦之树。
董继平 译
如一个人听雨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不专注,不分心,
轻盈的脚步,细薄的微雨
那成为空气的水,那成为时间的空气,
白日还正在离开,
然而夜晚必须到来,
雾霭定形
在角落转折处,
时间定形
在这次停顿中的弯曲处,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无需倾听,就听见我所言的事情
眼睛朝内部睁开,五官
全都警醒而熟睡,
天在下雨,轻盈的脚步,音节的喃喃低语,
空气和水,没有分量的话语:
我们曾是及现在是的事物,
日子和年岁,这一时刻,
没有分量的时间和沉甸甸的悲伤,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湿淋淋的沥青在闪耀,
蒸雾升起又走开,
夜晚展开又看我,
你就是你及你那蒸雾之躯,
你及你那夜之脸,
你及你的头发,从容不迫的闪电,
你穿过街道而进入我的额头,
水的脚步掠过我的眼睛。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沥青在闪耀,你穿过街道,
这是雾霭在夜里流浪,
这是夜晚熟睡在你的床上,
这是你的气息中波浪的汹涌,
你那水的手指弄湿我的额头,
你那火的手指焚烧我的眼睛,
你那空气的手指开启时间的眼睑,
一眼景象和复苏的泉水,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年岁逝过,时刻回归,
你听见你那在隔壁屋里的脚步么?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你在另一种
成为现在的时间中听见它们,
倾听时间的脚步,
那没有分量、不在何处的处所之创造者,
倾听雨水在露台上奔流,
现在夜晚在树丛中更是夜晚,
闪电已依偎在树叶中间,
一个不安的花园漂流——进入,
你的影子覆盖这一纸页。
董继平 译
在走动与停留之间
白日在走动与停留之间摇晃,
与它自己的透明相恋。
环形的下午现在是一个海湾
世界在那里摇动于寂静中。
一切都可见而一切又难以捉摸,
一切都近在咫尺而又不可触及。
纸张,书籍,铅笔,玻璃杯,
歇息在它们名字的阴影中。
跳动于我太阳穴中的时间重复
同样不变的血的音节。
光芒把冷漠的墙转变成
一处幽灵的反影的剧院。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只眼睛中央
用其空白的盯视观察我自己。
时刻散布。静止不动:
我停留又走动:我是一次停顿。
董继平 译
独白
在剥蚀的廊柱之下,
在梦和虚无之间,
你的名字的声音
穿插进我不眠的钟点。
你那浅红的长发,
是夏日的闪电
以甜蜜的强暴的力量
起伏于黑夜的脊背。
梦里的黑暗的流水
在废墟间涌淌,
从虚无中构成了你:
痛苦的发辫,已经遗忘。
夜色中湿润的岸边,
横陈着拍击着一片
梦游里的海洋,一无所见。
王央乐 译
夜曲
马眼睛的黑夜在黑夜里颤动,
水眼睛的黑夜在沉睡的田野上,
它是在你的颤动的马眼睛里,
它是在你的秘密的水眼睛里。
阴影的水的眼睛,
井里的水的眼睛,
梦中的水的眼睛。
寂静和孤独,
犹如两匹小兽,在月儿的引导下
就饮于这些水,
就饮于这些眼睛。
如果眼睛张开
就打开了苔藓的门的黑夜,
如果水的秘密王国打开
水就从黑夜的中心涌流。
如果它们闭上,
一条河,一条甜蜜而寂静的河水
就会从中心把你淹没,向前流,使你黑暗,
黑夜在你的灵魂里湿润了河岸。
王央乐 译
十四行诗
归来
就在半路上,我
停步了。我及时转向后
而不愿继续走向未来
——在那里,没人等我
我转向后,飘泊过曾飘泊的路
我离开了那条跑线,在那里
人人
自起点的起点等着
某张车票,某只钥匙,某种判决,
而希望却毫无希望地希望着
希望着世纪之门开启
希望有人说:现在已经没有
门,也没有世纪……
我穿过街道和广场,
灰白的身分,冷冽的黎明中伫立
只有风,生活在这些死去的亡间。
在这城市这乡间之上以及在这乡间
这荒漠的夜晚上:
我的心是夜晚,是荒漠
那时我是烈日下的石块,镜子和石块。
而后海就在荒漠与废墟之外
越过海则是漆黑的天空,
疲竭之文学的巨石:
星辰,什么也没有向我们指示。
我来到了尽头。门都已关紧
而天使,卸下了武器睡觉了。
在里头,那花园:纠缠的树叶,
石头的呼息仿若活生生的,
木兰花的瞌睡和赤裸的
光线在刺青的躯干之间
水拥抱着红色的
和绿色的草地,以它的四肢。
在中央,女人,树,
火鸟的羽发。
我的裸身似乎理所当然:
我就像水,像空气。
在树木的绿光下,
睡在草丛里,
是一支长口的羽
遭风抛弃,雪白的。
我想吻它,但水声
触动我的渴,那里的一片透明,
邀我一个人去沉思。
我看见有过意象在深处颤动:
折弯了渴,遭毁了的嘴
哎,老钱奴,马屁精,鬼火,
淹没了我的裸。我走了,悄然地。
天使笑了。风醒来
而那风的沙石刺盲了我。
我的话就是风,就是沙:
不是我们在生活,而是时间生活了我们
谭石 译
神旨
夜的寒冷的双唇
吐出一个字
一个悲愁之柱
不是字,是石
不是石,是影
蒸发了的思维
透过我蒸发着的嘴唇的真的水域
真理的字
我的错误背后的理由
若这是死,我只因它们而活
若是沉寂,我为它而发言
这是记忆,而我一无所记
我不知它说些什么,但委身于它
怎么知道自己活着
怎么知道自己所知
时间,那半启的眼睑
看见我们,也被看见。
郑敏 译
醒着
在梦里被困在墙中
这些墙没有空体或重量
它的重就是它的空
墙是时间,时间
是顽固的积累下的忧愁
这些小时中墙的时间不是时间
我跳出一个缺口——是这世界的四点钟
这屋子是我的
我的幽灵在每件东西中
我不在那里。我从窗口往外瞧
街灯下连鬼也没有
雪已经脏了,黑暗的屋子
电话杆,汽车之入睡,那些勇敢的
橡木丛,巍高的骷髅
夜,白色和黑色,星座
画像不清晰
风和它的刀片。我瞧着,而
不明白——用我的眼睛瞧着
在空荡的街上,那存在,
那没有肉体的存在
由于饱满而是静穆的
我向内看,这屋子是我的,
而我不在其内,甚至没有我们,
甚至也不缺欠。外面
仍然犹豫着,开始清晰:
黎明来到屋顶的混乱中
星座已经被抹去。
郑敏 译
火焰,说话
我看过一首诗说:
“讲话是神做的事”。
可是神祗都不开口
只在创造又毁掉一个个世界
而人却在说话。
神灵下降
解松人的舌头,
但它不说话:
只说出火焰。
语言由一个神
燃起
变成火焰
的预言
及烟雾的塔
烧得坍倒的音节:
无意义的灰烬。
人的说话
是死神的女儿。
我们说话只因我们
会死:说话
不是符号,而是年代。
说话自有所指
我们用它们时
它们在讲时间:给我们定名。
我们都是时间的名字。
死者沉默
但他们也说
我们现在说的话。
语言是所有人的
房子,矗立在
深渊边缘。
讲话是人做的事。
周兆祥 译
风、水、石
——给洛哲尔·开洛伊斯
水滴石穿,
风吹水散,
石立风停,
水、风、石。
风琢磨石,
石为水杯,
水流成风。
石、风、水。
风动而歌,
水流而语,
石止而默。
风、水、石。
此即彼亦非彼:
在虚名之间
渐行渐远渐无形,
水、石、风。
沈真如 译
黎明
冰冷而敏捷的手
取下阴影的绷带一层层
我睁开眼睛
我还
活在
一个仍然
新鲜的伤口正中
在这里
我在这条街上的脚步声
回荡在
另一条街中
在那里
我听见我的脚步
在这条街上响过
在这里
只有雾才是真物实景
友谊
这是被等待的时刻
在漫无止境地坠倒的
桌子上面
灯盏松开了头发
夜晚把窗口变成无垠的空间
这里无人
无名的存在包围我
董继平 译
辨认
院子里有一只鸟儿在啾啾啼,
就像一枚硬币掉进扑满里。
一阵微风吹来,它的羽毛
一次转弯时消失,
也许并没有鸟儿,
我也不是我院儿里那一只。
忘却
闭上你的眼睛,
在黑暗中消失,
消失在你眼帘的红枝叶里。
你在声音的螺旋中沉落,
那声音嗡嗡作响,在远方回荡;
仿佛震耳欲聋的瀑布
传向有鼓的地方。
让你的存在在黑暗中下落,
淹没在你的皮肤里,
以及你的内脏里;
骨骼,青紫色的闪光,
使你眼花、目迷。
在黑暗的深渊和海湾中,
愚蠢的火张开它那蓝色的冠羽。
在梦的那种液体阴影中,
浸湿你那赤裸的肉体;
丢掉你的形状吧,
谁把泡沫丢在岸边却不知。
你消失在你那无限的
无限的存在里吧,
大海汇入另一个大海,
你忘掉自己吧,也把我忘记。
在这没有年纪也没有尽头的忘却里,
口吻、亲吻、爱情,一切都会再生,
星星是黑夜的子女。
朦胧中所见的生活
在大海的黑夜里,
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
在森林的黑夜里,
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
在人体的黑夜里,
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
世界,你一片昏暗,
而生活本身就是闪电。
例证
一只蝴蝶在小车之间飞翔
玛丽。何塞说:它肯定是庄子
在纽约旅游
然而蝴蝶
不知它是蝴蝶
梦着它是庄子
或者庄子
梦着他是蝴蝶
蝴蝶从不惊诧
它飞翔
访
(以下两首由抚琴居供稿)
穿过枯燥无味砖石垒垒的城市
夜间,田野走进了我的房间。
展开他那绿色的手臂,鸟儿在腕间啼啭,
叶儿也随之翩翩。
他的手中握着一条河流,
田野的上空也随之进入房间
携着一篮刚刚摘下的珠宝——星辰。
大海坐在我的身边
地板上还铺展着他那洁白的尾浪。
寂静之中,长起了音乐之树
树上挂满各种美妙的语言
闪闪发光,成熟、蒂落。
我的前额本是洞穴,其中居住着一束闪电……
思绪任性翱翔。
告诉我,田野远道来访可是事实?
抑或是田野你在作梦,梦见来到我的身边?
陈光孚译
情侣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儿
躺在草地上。
吃着橙子,互相亲吻,
像波涛交换着浪花
一个小伙儿,一个姑娘
躺在海滩上。
吃着柠檬,互相亲吻,
像云朵交换着气泡。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儿
躺在黄土下。
不亲吻,不说话,
用沉默互相报答。
太阳石(节选)
第十三个归来……仍是第一个,
总是她自己——或唯一的时辰;
由于你是王后,啊,便是第一或最后一个?
因为你是国王,便是唯一或最后的情人?
——热拉尔德·德·奈瓦尔《阿尔特弥斯》
一株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株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星星或者春光,
平静的步履毫不匆忙,
河水闭着眼睑
整夜将预言流淌,
在波涛中一齐涌来
一浪接一浪,
直至将一切掩盖,
绿色的主宰永不枯黄,
宛似天空张开绚丽迷人的翅膀,
在稠密的未来
和不幸的光辉中
旅行像一只鸣禽
在朦胧的枝头歌唱;
用歌声和岌岌可危的幸福
使树林痴呆
预兆逃离手掌
鸟儿啄食晨光,
一个形像宛似突然的歌唱,
烈火中歌唱的风,
悬在空中的目光
将世界和它的山峦、海洋眺望,
宛似被玛瑙滤过的光的身躯,
光的大腿,光的腹部,一个个海湾
太阳的岩石,彩云色的身躯,
飞快跳跃的白昼的颜色,
闪烁而又有形体的时光,
由于你的形体世界才可以看见,
由于你的晶莹世界才变得透亮,
我在声音的过道中行走,
我在响亮的现实中漂荡,
像盲人在光明中跋涉,
被一个映象抹去又诞生在另一个映像,
迷人的路标之林啊,
我从光的拱门
进入晴朗秋天的长廊,
我沿着你的躯体像沿着世界行走,
你的腹部是阳光明媚的广场,
你的胸脯上耸立着两座教堂——
血液在那里将平行的奥妙酝酿,
我的目光像常春藤一样笼罩着你
我是大海环抱的城市,
被光线分为两半的桃色的城墙,
在全神贯注的中午管辖下
一个海盐、岩石
和小鸟栖息的地方,
你身披我欲望的色彩
赤身行走宛如我的思想,
我在你的眼中行走宛如在水上,
虎群在那秋波上畅饮梦的琼桨,
蜂鸟在那火焰中自焚,
我沿着你的前额行走如同沿着月亮,
恰似云朵在你的思绪中飘扬,
我在你的腹部行走如在你的梦乡,
你的玉米裙在飘舞歌唱,
你水晶的裙子,水的裙子,
你的双唇、头发、目光,
你整夜在降雨,
整日用水的手指打开我的胸膛,
用水的双唇闭上我的眼睛,
在我的骨骼上降雨,一棵液体的树
将水的根扎在我的胸脯上,
我沿着你的腰肢行进
像沿着一条河流,
我沿着你的身躯行进
像沿着一座树林,
我沿着敏锐的思想行进
像沿着直通深渊的蜿蜒山路,
我的影子在你白晳前额的出口
跌得粉碎,我拾起一块块碎片,
没有身躯却继续摸索搜寻,
记忆那没有尽头的通道
开向空空的大厅的门廊,
所有的夏天都在那里霉烂,
渴望的珠宝在底部烧光,
刚一想起便又消失的脸庞,
刚一抚摩便又解体的臂膀,
蓬乱的头发宛如蛛网
披散在多年前的笑脸上,
我在自己前额的出口寻找,
寻而未遇.我在寻找一个瞬间,
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
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
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
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
寻而不见,我独自伏案,
无人陪伴,日日年年,
我和那瞬间一起沉到底部,
无形的道路在一面面镜子上边,
我破碎的形象在那里反复出现,
我踏着岁月,踏着一个个时刻,
踏着自己影子的思想,
踏着自己的影子寻觅一个瞬间,
我寻找一个活的日期,
像鸟儿寻找下午五点钟的太阳
火山岩的围墙锻炼了阳光:
时间使它的串串果实成孰,
当大门打开,从它玫瑰色的内脏
走出来一群姑娘,
分散在学校的石头院里,
高高的身材宛似秋天.
在苍穹下行走身披霞光,
当空间将她拥抱,为她披上
更加金黄、透明的皮的衣裳,
斑斓的老虎,棕色的糜鹿,
四周夜色茫茫,
姑娘倚在雨中绿色的阳台上幽会,
无数年轻的脸庞,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
梅露西娜①,劳拉②,伊莎贝尔③,
珀尔塞福涅④,马丽亚,
你有一切人又无任何人的脸庞,
你是所有的又不是任何一个时光
你像云.你像树,
你是所有的鸟儿和一个星体,
你宛似剑的锋芒
和刽子手的盛血的杯子,
宛似使灵魂前进、将它纠缠
并使它与自身分离的常春藤一样,
①中世纪传说中的仙女,下体为蛇,丈夫发现后将她逐出。
②劳拉·德·诺维斯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恋人。诗人
在其《歌集》中对她有热情的赞颂。
③伊莎贝尔·福雷伊雷是一位葡萄牙贵妇,她拒绝了诗人
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爱情。
④珀尔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谷物女神的女儿,在采
花时被冥王劫走,强娶为后。
玉石上火的字迹,
岩石的裂缝,蛇的女王,
蒸气的立拄,巨石的源泉,
月亮的竞技场,苍鹰的山岗,
茴香的种子,细小的针芒——
生命有限却给人永恒的悲伤,
海沟中的女放牧者,
幽灵山谷的看守女郎,
吊在令人眩晕的峭壁上的藤蔓,
有毒的攀缘植物,
复活的花朵,茉莉的花坛,
长笛和闪电的夫人,
生命的葡萄,伤口上的盐,
献给被处决者的玫瑰花束,
八月的雪,断头台的月亮,
麦穗、石榴、太阳的遗嘱,
写在火山岩上的海的字迹,
写在沙漠上的风的篇章,
火焰的脸庞.被吞噬的脸庞,
遗受迫害的年轻的脸庞,
周而复始,岁月的梦乡,
面向同一座院落、同一堵墙,
那一个时刻在燃烧
而接连出现的火焰的脸庞只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名字,
所有的脸庞不过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世纪不过是一个瞬间,
一双眼睛待世世代代
通向来来的闸门关上,
我面前一无所有,只有今晚
从众多形象的梦幻中
夺回的一个瞬间
顽强雕琢出来的梦幻,
高悬手腕,一字一字地
从今晚的空虚中提取的梦幻
时间在外面流逝,
世界在用吃人的时间
叩打我心扉的门环,
只是一个瞬间
当城市、姓名、味道、生命
在我盲目的前额上溃散,
当夜的沉闷
使我的身心
疲惫不堪,当岁月
将可怕的空虚积攒,
我牙齿松动,眼睛昏花,
血液放慢了循环,
当时间合拢它的折扇,
当它的形象后面一片茫然,
死诊围困的瞬间
堕入深渊又浮回上面,
威胁它的是黑夜及其不祥的呵欠
还有头戴面具的长寿死神那难懂的语言
那瞬间堕入深渊并沉没下去
宛似一个紧握的拳,
宛似一个从外向里熟的水果
将自己吸收又将自己扩散,
那半透明的瞬间将自己封闭,
并从外面熟向里边,
它将我全部占据,
扎根、生长在我的心田,
繁茂的枝叶将我驱赶,
我的思想不过是它的鸟儿,
心灵之树.具有时间味道的果实,
它的水银在我的血管里循环,
啊,将要和已经生活过的岁月,
化做潮水
而且头也不回的时间,
过去的历史不曾是
而且现在却正变成并悄悄汇入
另一个模糊的瞬间:
面对岩石和硝石的傍晚——
它装着无形的刀片,
你将难以名状的红色字迹
写在我皮肤上面
而那些伤口像给我披上火的衣服,
我毫无损耗地燃烧,我寻找水源
而你的眼里没有水,你的眼睛,
依的下腹,你的臀部,你的乳房
都是岩石造就,
你口里散发的气息宛似灰尘和有毒的时间,
你的身体散发着枯井的味道,
渴望者的跟睛不停地闪烁
像一面面明镜的走廊,
它总是返回起点,
你盲目地牵着我的手臂
沿着那些固执的长廊走向圆心,
你昂首挺立
像凝聚在斧头上的火焰,
像光芒一样耀眼,
像囚徒的断头台一样令人胆寒,
像皮鞭一样柔软,
像月亮的孪生姊妹一样婀娜多姿,
你犀利的语言
在我的胸膛上挖掘,
使我空虚并将我的记忆驱散,
我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我的朋友在猪群中嚎叫,
或由于被太阳吞噬而在山涧霉烂,
我只有一个长长的伤口,
一个无人涉足的深洞,
没有窗户的现在,
返回、重复的思想
反映并消失在自己的透明中,
被一只眼睛穿透的意识——
这眼睛注视着自己
直至沐浴光明:
梅露西娜
我看到你粗大的鳞片
在晨曦中闪着绿色的光芒,
你蜷身睡在床单里
醒来时像鸟儿啼唱,
跌进无底深渊,洁白而遍体鳞伤,
只剩下叫嚷,千百年后我发现自己
咳嗽不止、老眼昏花,将古老的照片
弄得杂乱无章:
没有人,你不是任何人,
一堆灰烬和一把笤帚,
一把掸子和一把钝刀,
一根吊着几块骨头的皮绳,
一串干葡萄,一个黑色的坑,
在坑底有一双千年前
淹死的女孩的眼睛,
井底埋葬的目光,
从一开始就注视我们的目光,
年迈母亲的少女般的目光
在年长儿子身上看到一位年轻的父亲,
孤独少女母亲般的目光
在年长父亲的身上看到一位年幼的儿郎
从生命深处注视我们的目光
是死神的陷阱——
或是截然相反:陷入这双眼睛
便是返回真正的生命?
跌落,归来,作梦,
另一些未来的眼睛,另一个生命,
另外的云,梦见我另一次丧生!
对于我,今夜足矣,瞬间足矣,
尽管它没有展开并揭示
我曾到何地、曾是何人以及你的称呼
和我的姓名:
十年前我在克里斯托夫大街
为夏天——所有的夏天——将计划制订,
菲丽丝和我在一起,
她有两个酒窝儿——
麻雀在那里畅饮光明?
卡门常在改革大街上对我说
“这里永远是十月.空气很轻”?
或者是对我所失去的另外的人说
或者是我在杜撰而没人对我说过?
我曾沿着瓦哈卡的夜晚跋涉,
宛似一棵树,那墨绿的茫茫夜色,
我像发狂的风在自言自语,
当到达我那从未改变的房间
镜子已经认不出我?
从维尔内旅馆我看见黎明
和栗树一起翩翩起舞
“已经很晚了”,你边走边说
而我看见墙上的污痕无语沉默?
我们一同爬上顶楼
看见黄昏从礁石上降落!
我们在比达尔吃葡萄?
买栀子花?在佩罗特?
名字,地方,
大街,小巷.脸庞,广场,
车站,公园,孤零零的房间,
墙上的污痕,有人在梳妆,
有人在穿衣,有人在我身旁歌唱,
名字,房间.地方,街巷,
马德里,1937年,
在安赫尔广场.妇女们缝补衣裳
和儿子们一起歌唱,
后来响起警报,人声嘈杂喧嚷,
烟尘中倒坍的房屋,
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
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
我看到;两个人脱去衣服,赤身相爱
为捍卫我们永恒的权利,
我们那一份时间和天堂,
为触摸我们的根、恢复我们的本性,
收回我们千百年来
被生活的强盗掠夺的遗产,
那两个人才脱去衣服互相亲吻
因为交叉的裸体
不受伤害并超越时间,
不受干扰,返本归原,
没有你我,没有姓名,也没有昨日明天,
两个人的真理结合成一个灵魂和躯体.
啊,多么美满完全……
房间漂浮在
将要沉没的城市中间,
房间和街巷,像创伤一样的姓名,
这房间,窗户开向其他的房间,
窗上糊着相同的退了色的纸,
一个身穿衬衣的男人在那里将报纸浏览
或者一个女人在熨平衣衫;
那桃枝拜访的明亮的房间,
另一个房间;外面阴雨连绵,
三个生锈的孩子和一个庭院;
一个个房间宛似在光的海湾颠簸的轮船,
或者像潜水艇:寂静在蓝色波涛上扩散,
我们碰到的一切都闪着磷光,
辉煌的陵墓,破损的肖像,
磨杯的桌布;陷阱,牢房,
迷人的山洞,
鸟笼和有号码的房间,
一切都在飞,一切都在变,
每个雕花都是云,每扇门
都开向田野、天空、大海,
每张桌子都是一席筵宴;
一切都在合拢,宛似贝壳,
时间徒劳地将它们纠缠,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围墙:空间,空间,
张开手掌,抓住这财富,
剪下果实,躺在树下
将水痛饮,将生命饱餐!
一切都很神圣,一切都在转变,
每个房间都是世界的中心,
都是第一个夜晚,第一个白天,
当两个人亲吻,世界就会诞生;
晶莹的内脏的光珠,
房间微微打开;像一个果实
或者突然爆炸,像一个沉默的星体
和被老鼠偷啮的法律;
银行和监狱的栅栏,
纸的栅栏,铁丝网,
电铃、警棍、蒺藜,
用单调的语言布道的武器,
戴着教士帽的温柔的蝎子,
戴着大礼帽的老虎,
素食俱乐部和红十字会的主席,
身为教育家的驴,
冒充救世主、人民之父的鳄鱼,
元首、鲨鱼、前途的缔造者,
身穿制服的蠢猪,
用圣水洗刷黑色牙齿
并攻读英语
和民主课程的教会的宠儿,
无形的墙壁
腐烂的面具——
使人与人类
并与自身分离,
这一切
都从一个漫长的瞬间落下
而我们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统一,
人的无依无靠,作为人并与人分享
面包、太阳、死亡的光荣
以及对活着的惊人的健忘,
爱是战斗,如果两个人亲吻
世界就会变样,欲望得到满足,
理想成为现实,
奴隶的脊背上生出翅膀,
世界变得实在,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又散发清香,
爱是战斗,是门户开放,
不再是身穿号衣的魔影
被没有面孔的主宰
锁在永恒的镣铐上;
如果两个人
互相注视并心有灵犀,世界就会变样,
爱就是将名字丢弃:“让我作你的娼妇”
这是艾洛伊莎①的话语,
然而他屈从了法律,与她结为夫妻,
后来给他下了腐刑
作为对他的奖励;
不如去犯罪
不如自杀的情侣,兄妹的同居——
宛似两面与同类相爱的明镜,
不如吞食有毒的面包,
不如在落满灰尘的床上私通,
不如野性的爱恋、疯狂的痴情
和它那有毒的常春藤,
不如衣领上没有石竹花
却有痰迹的乱伦者,
与其使榨取生命汁液的水车转动
与其让永恒变成空洞的钟点
让分钟变成监狱
让时间变成铜币和抽象的粪便
还不如被绑在广场上
死于乱石中;
①艾洛伊莎(1101-1164)因与法国中世纪哲学家阿伯拉
(1079-1142)的爱情而闻名。后者主张信仰应建立在理性上,
被教会视为异端,禁闭至死,其著作有《神学导论》、《是
与非》、《我的受难史》等。
完美的贞操,无形的花朵
在寂寞的枝头摇晃,
圣者难得的宝石——它能满足时间
过滤欲望,静与动的婚礼
在花冠上将孤独歌唱,
每个时辰都是纯洁的花瓣,
世界摘下了面具,
它的中心晶莹闪光,
没有名字的人,我们所谓的上帝,
在虚无中自我欣赏,
人没有脸庞,在自己身上漂荡,
这是形象与名字的充分体现,
是太阳的太阳;
我继续胡思乱想,房间,衔巷,
在时问的走廊中摸索行进,
上下楼梯,手扶墙壁,原地未动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寻找你的脸庞,
在没有年龄的太阳下面,
沿着自己的街道行走,
你就在我的身旁,像一棵树一样,
像一条河在身边流淌,
像一条河与我倾诉衷肠,
你像禾苗在我的手中生长,
像松鼠在我的手中跳荡,
像千百只鸟儿飞翔,
你的笑声像浪花洋溢在我的身上,
你的头像我手中一个小小的星体,
你如果吃着柑桔微笑,
世界就会披上更绿的盛装,
如果两个人
股肱相交、神醉魂迷、躺在草地上,
世界就会变样:天坍下来,树向上升,
空间只是寂静和光芒,
只对独眼雄鹰开放,
白云的部族飘过,
身躯冲破罗网
灵魂起锚远航,
我们失去姓名
并在绿色和蓝色中间漂荡,
任何事情也没发生
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时光,
什么也没发生,你沉默着,眨眨眼睛
(寂静:一位天使穿过这漫长的瞬间
犹如一百个太阳的生命),
什么也没发生,只眨了一次眼睛?
——筵席,流放,
驴的颌骨,忧郁的响声,
死人倒在灰色原野时
不肯轻信的眼神,
阿伽门农①和他的吼叫,
卡珊德拉②不停的呼唤
胜过波涛汹涌,
苏格拉底③戴着镣铐(太阳诞生,
死亡就是睡醒:“克里冬,给埃斯克拉庇俄斯
一只公鸡,便又获得健康的生命”)④
在尼尼威⑤废墟中徘徊的豺狼,
布鲁图⑥在战前看到的阴影,
蒙德祖玛⑦在夜不能寐的布满芒刺的床上
乘着开向死亡的囚车
作无休止的旅行,罗伯斯比尔⑧
两手托着受伤的下巴数着:
一分钟又一分钟,
丘鲁卡⑨乘着像红色宝座似的木船,
离开家去剧院的林肯
已经屈指可数的脚步,
托洛茨基⑩的奄奄一息
和野猪似的呻吟,马德罗⑾
和他那无人理睬的目光:
为什么要杀害我?
凶手、圣徒、可怜的魔鬼的谩骂、
叹息和沉默,
咬文嚼字的狗群扒着
语言和轶事的坟墓,
我们临死前发出的胡诌、
嘶叫和沉闷的声音,
生命诞生时的喘息
和在搏斗中厮打的骨骼的声音,
预言家喷着白沫的嘴巴
他的叫喊以及刽子手
和牺牲品的叫喊……
眼睛是火焰,
看到的是火焰,耳朵是火焰,声音是火焰,
嘴唇是火焰,舌头是未烧透的木炭,
触觉和触到的、思想和想到的
以及思想着的人都是火焰,
一切都在燃烧,宇宙是火焰,
虚无也在燃烧,
它只是想着火焰的概念,
总之既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牺牲品:
一切终化作灰烟……
而星期五
下午的叫喊呢?充满信号的沉默呢?
言而无声的寂静呢?
什么也没说吗?
人的叫喊什么也不是吗?
当时间流逝,什么也没发生吗?
①阿伽门农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耳戈斯王和迈锡尼王,是特
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胜利后被妻子及其奸夫所害。
②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公主。特洛伊城陷落后,阿伽门农将
她带到迈锡尼,由于揭穿了阿伽门农被害的事实真相而被处死。
③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后被判处死刑(饮鸠),罪
名是“不信官方宗教”和“败坏青年”。
④克里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埃斯克拉庇俄斯是罗马神话
中的医药神。公鸡是医药神的标志。
⑤尼尼威是底格里斯河畔亚述古国的国都。
⑥布鲁图是古罗马政治家,刺杀恺撒的凶手,后因兵败马
其顿而自杀。
⑦蒙德祖玛(二世)是西班牙殖民者到达墨西哥时阿兹特
克帝国的皇帝。被俘后因劝说人民投降而被砸伤致死。
⑧罗伯斯比尔(1758-1794)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
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处死。
⑨丘鲁卡(1761-1805)是西班牙航海家。在一次海上的战斗
中他被炸掉一条腿,仍继续战斗,直至阵亡。
⑩托洛茨基于1937年流亡到墨西哥城,1940年被暗杀。
⑾马德罗(1873-1913)于1911年2月就任墨西哥总统,1913
年在一次军事政变中校暗杀。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太阳
眨一下眼睛,几乎没动,什么也没发生,
无可挽回,时间不会逆行,
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不能接触,无法改变面容,
从他们的孤独和死亡中
无可奈何地注视我们却无法看见
死亡已化作他们生命的雕像,
永远存在又永远空洞,
每分钟都毫无内容,
一个魔王控制你脉搏的跳动
和最后的表情,坚硬的面具
将你可变的面孔加工:
我们是纪念碑——
它属于他人的、没有生活过的
几乎不是我们的生命,
——生命几时曾真正属于我们?
我们几时真的是我们?
凝眸细看,我们向来不过是空虚和眩晕,
镜中的鬼脸、恐怖和呕吐,
生命从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他人,
生命不属于任何人,我们都是生命——
他人太阳的面包,
所有的他人也就是我们——
当我是我的时候,同时是另一个人
我的行动如果属于所有的人
就会更属于我,
为了能够是我,我必须是另一个人,
摆脱自己,在他人中将自己找寻,
如果我不存在,赋予我充分存在的他人
也就不再是他人,
我不是我,没有我,永远是我们,
生命是他物,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在你我之外,永远在地平线上,
生命使我们入迷和发狂,
为我们创造并消耗一张脸庞,
人的饥饿,大家的面包,啊,死亡,
艾洛伊莎,珀尔塞福涅,马丽亚,
终于露出你的面孔,为了看清
我真正的面孔,他人的面孔,
我的面孔总是我们大家的面孔,
树和面包师的面孔,
司机、云朵和海员的面孔,
太阳、小溪、佩德罗和巴勃罗的面孔,
集体的孤独者的面孔,
唤醒我吧,我已经诞生:
生和死
在你身上妥协,夜夫人,
光辉的塔楼,黎明的女王,
月宫的少女,水之母的母亲。
世界的躯体,死神的家庭,
我从诞生就不停地坠落,
落在自己身上并未触及心灵,
请将我收容,用你的眼睛,
将散落的灰尘收集,重使我的骨灰和谐,
将我散落的骨骼捆起,在我身上吹拂,
将我葬入你的土地之中,
你的寂静会使怒气消散,
会给思想以和平;
请张开手臂,
种子即岁月的女主人,
岁月是不朽的,生长,向上,
刚刚诞生,不会终止,
每天都是新生,每次诞生
都是一个黎明而我就在黎明诞生,
我们都在黎明诞生,
太阳带着他的脸庞在黎明升起,
胡安带着他的也就是大家的脸庞诞生,
生灵的门,唤醒我吧,天已发亮,
让我看看今天的脸庞,
让我看看今夜的脸庞,
一切都互相关联并在变化,
血液的拱门,脉搏的桥梁,
将我带往今夜的另外一方,
在那里我即是你,我们是你们,
那是人称交错的地方,
生灵的门:打开你的生灵,
请你唤醒并学作生灵,请将面部加工,
请修饰你的面孔,请有一张面孔,
为了你我互相观察。
也为了观察生命直到临终,
大海、面包、岩石和泉水的面孔,
将我们的面孔溶进那没有姓名的面孔,
溶进那没有面孔的生灵
和无法形容的面貌中……
我想继续前进,去到远方,但却不能:
这瞬间已一再向其他瞬间滑行,
我曾作过不会作梦的石头的梦,
到头来却像石头一样
听见自己被囚禁的血液的歌声,
大海用光的声音歌唱,
一座座城墙互相退让,
所有的门都已毁坏,
太阳从我的前额开始掠抢,
翻开我紧闭的眼睑,
剥去我生命的包装,
使我脱离了我.脱离了自己
千年昏睡的石头的梦乡
而他那明镜的幻术却重放光芒。
一棵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棵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1957年于墨西哥
——《假释的自由》
赵振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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