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首页 > 外国诗歌 > 《随想集》泰戈尔 董友忱 白开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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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郁的一天
今天,在这阴郁的早晨,我听到,那内心话只是把紧闭的门闩弄拨.我在想:”我该怎么办呢?我的话语是应谁的召唤.越过劳作的棚栏,手持乐曲的火炬急急地去幽会世界?我那一切散乱的痛苦,是在谁的眼神暗示下,立刻汇成了一种欢乐,变成了一种灼灼闪烁的火光?我只能给予用这种曲调来祈求我的人以一切.而我那毁灭一切的苦行者,又伫立在街道上的哪一个角落?”

我内心的痛苦,今天披上了赭色的袈裟.它渴望走向外边的路,走向远离一切劳作之外的路;这条路犹如独弦琴的弦一样,在那隐藏在心灵里的人物的步履弹奏下,嗡嗡地鸣响着.

云使(一)
 相会的第一天竹笛奏了什么曲?

她吹奏道:”我那位远方的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竹笛还唱述道:”要说保留,我在保留着无法保留的东西;要说获得,我可以获得被抛弃的一切.’’

那么,后来竹笛为什么在白天不吹奏乐曲了?

因为有一半含义被我忘却.我只记得她在我的身边,可是没有想到她远在千里.爱情的一半是相会,这我见过,但爱情的另一半却是分离,这却是我没有 见过的.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永不满足的幽会;近在咫尺的屏障已经树起.

两个人之间,横亘着无限的天宇;在那里一片寂寞,在那里没有话语.只有用笛声去填补那巨大的寂寞.如果没有辽阔天宇的掣隙,竹笛就不会奏起乐曲.

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块天宇跨入了黑暗,在那里充满每天的劳作,话语,充满每天的恐惧,贫穷,忧虑..

云使(二)
 一个月前,和风习习;我坐在床上,毫无睡意,心时感到痛苦悲戚;我记起来了,近在身边的那个人,已被我丢失.
这种分离如何结束呢?这可是她与我的永恒的分离.

日暮,我下班回到家里,谁和我叙谈呢?她只不过是人世间千百万人中的一个;可以了解她,可以认识她,可是她已经耗尽自己.

然而,我那位没有耗尽自己的人,我那位唯一的亲人在哪里呢?我到哪个无边的希望之岸再重新找到她呢?

我再一次重新同她交谈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哪一个充满学生的茉莉花香的悠闲的黄昏呢?

云使(三)
 这时节,新雨出现在东方大地,宛如肥大的青色长袍在漂移.于是我想起了诗人吴久伊尼的话语.我仿佛觉得那是在向我的爱人派遣云使.
就让我的歌声飞翔吧!让它飞越那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难以逾越的异国去吧!

然而,这样一来,我的歌声就必须逆着时间而行,就让它追溯到我们第一次相会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充满了悲怆的笛声;那一天宇宙的潇潇细雨与永恒春天的一切芬芳气息,一切哀痛哭泣都交织在一起了;那一天凯多基花丛发出了深切的叹息,纱尔花的吱叶表现了激昂的自我献身精神.

在无人的湖畔,在椰子树的密林里,雨声淅沥;请雨后把我的话语送到我爱的人的耳朵里,她大概正在那里束起发髻,将纱丽缠在腰间,忙着做家务呢.

云使(四)
 就让这新雨带着天宇和大地婚礼的祝词降落在我们的离别上吧.让深藏在我爱人心中那些无法表达的话语,像突然弹响的琴弦一样,发泄出来吧!就让她那宛如远处林缘般颜色的碧绿的纱丽披在她的头上吧.让所有云雨的音符在她那双炯炯的目光中鸣响吧.愿那个编到她发辫上的贝库尔花环更加绚丽!
竹林里的幽暗伴着蝉鸣渐渐浓重,冷风吹拂的灯火颤抖着熄灭了,这时候她离开她所眷恋的世界,在我那颗孤独之心清醒的夜晚,沿着那弥漫着湿润芳草气息的林间小路走了.

一瞬目光
在上车的时候,她转过脸来,向我投来她那最后一次的目光.

在这个巨大的人世间,我能把这目光藏在什么地方?

我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___那里的分分秒秒永远不再飞逝.

彩云中的所有金辉,都融会在晚霞里,难道说她投来的这一目光就不会同晚霞融合?既然纳格凯绍尔花中的金粉可以被雨水冲落,那么这雨水为什么不能把这目光冲走呢?

既然这目光在人世间的无数事物中传播,那它为什么还停留在无数的废话和无数的痛苦之中呢?

她这一瞬间的礼物,穿越生活中的一切,来到我的身边,我要把它编入歌词,谱进乐曲;我要把它保存在美的天国里.

国王的权柄,富人的钱财,在人世间都是属于死人的.然而,在泪水中难道就没有可以使那一瞬间的目光成为万古长存的东西?

歌声唱道:"好吧,请给我吧!我没有去抚摸国王的权柄,也不要富人的钱财;但是那些微小的东西却成了我永恒的财宝;我要用它们来编织无限无尽的项链."

话语
 

天上的乌云,变成了一颗颗雨滴,降临大地,可谓是向大地投诚哩。女人们就像雨滴一样,不知从何方来到世界上,成为尘世的阻力。
对她们来说,天地太小了,男人也太少了。她们只能把自己的言论、痛苦、忧虑等一切统统限制在狭小的天地里。所以,她们头上蒙着面纱,手上戴着镯子,院子的四周筑起墙壁。女人们是有限天地里的因陀拉妮①。
然而,不知哪位神仙开了个玩笑,于是这个小姑娘便带着无穷的不安,降生在我们的邻里。妈妈气呼呼地叫她“魔鬼”,爸爸笑着叫她“疯子”。
她犹如一泓清泉,穿越权势的礁石,奔流而去。她的那颗心,宛如竹林顶端的枝叶,只是在瑟瑟地颤抖呢。


今天我看见,这个倔强的女孩依着凉台上的栏杆,在那里默默仁立。说她像雨后的彩虹,那是很贴切的。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今天却显得呆痴,好像雨天被淋湿翅膀的小鸟,立在豆马尔树枝上。
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呆木。我觉得,她仿佛是一条奔腾的小溪,突然流到一个地方。变成了一议静谧的水池。


几天前,炎热的统治十分凶猛;大地的容颜暗淡,凄惨;树叶枯萎、变贫,陕失了生的希望。
这时候,几朵闲散执癫的乌云,突然在天边扎下营盘。
一缕血红的落日余晖,宛如一把宝剑,从剑路里直射出来。
夜半更深,我看到门扉在猛烈地抖动。暴风雨揪住全城的柬发,把它从梦中唤醒。
我起来~看,小巷里的灯光在密雨中显得十分昏暗,就像是醉汉的眼睛。透过浦涌的细雨,庙里的钟声在空中回荡。
早晨,雨丝更密;太阳还没有升起。


我们邻居的那个女孩,冒着这样的风雨,扶着凉台上的栏杆,默默伫立。
她的妹妹来到她面前,说:“妈妈在叫你。”她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发辫也随着摆动起来;她的弟弟拿着纸船,来拉地的手。她却把手抽了回去。弟弟开始拉她去玩耍,可她却打了弟弟一下。


雨仍在下。暮色更浓.小女孩仍然呆木地立在那里。 在远古时代创造出来的口,是用雨的言词与风的音调讲出第一句话的。亿万年过去了,那被忘记的昔日话语,今天又用雨声来呼唤这个女孩呢。那呼声唤语,越过一切樊篱,在外面徐徐消逝。
有过多少伟大的时代,有过多少伟大的人世!又有多少生灵在世界的多少个时代中欢快地繁衍生息!何等久远,何等辽阔!透过云影和雨声,在这个不驯服的小姑娘的脸上,我们看到了这一切。
她合上那双大眼睛,静静地立着,宛如无限时代的楷模。

①因陀拉尼:印度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神,因陀罗的爱妻。

竹笛
竹笛的话语,是永恒的话语;它是源于湿婆来发的恒河流水,每天都流经大地的胸田;它宛如仙界之子,在和死者灰烬的戏耍中从天而落。
我立在路旁,倾听着笛声;找不能理解当时我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本想把这种定苦融会在拥赢悉的苦乐之中,但它们都未能融会。我发现,它比那熟悉的微笑还清晰,比熟悉的眼泪还深沉。
我还发现,熟悉的东西并不是真理,而真理则是不熟悉的东西。这种奇怪的感受是怎么产生的呢?这用言语是无法回答的。
今天早晨,我一起来就听见那娶亲的人家吹响了竹笛。
平时,每天的笛声和这婚礼第一天的笛声有何相似之处呢?隐蔽的不满,深沉的失望;藐视、傲慢、疲惫;缺乏起码的信心,丑恶的无谓争吵,无法饶恕的冲撞,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贫穷——所有这一切,又怎么能用竹笛的仙语表达出来呢?
歌声从人世之巅,将所有熟悉的语言帷幕突然撕破。永恒的新郎
和新娘,蒙着股红而羞涩的头巾来相会,而这头巾正是在这笛声中被徐徐地揭去。
那边,竹笛奏起了交换在环的乐曲;这边,我望了一服这位新娘。她颈上挂着金项链,脚腕上戴着两只脚镯,她仿佛伫立在泪湖之中一朵欢乐的莲花之上。
笛声赞美她成为新家的一员,然而对她却还不了解。姑娘从那熟悉的家园来到这里,做了这陌生人家的媳妇。
竹笛说,这才是真理。

黄昏和黎明
这里,黄昏已经降临。太阳神哟,你那黎明现在沉落在哪个国度、哪个海滨?
这里,晚香玉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宛如披着面纱的新娘,羞涩地立在新房之门清晨之花——金香木,又在哪里争芳斗妍?
有人醒来了、黄昏点燃的灯火已经熄灭,夜里编好的白玫瑰花环也已调落。
这里,家家的柴扉紧闭;那里,户户的富于洞开.这里,船靠岸,渔民人睡;那里,和风扬起了篷帆。
人们离开客店,面向东方走去;晨光映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渡河之资至今还没有偿还。一双双黑黑的眼睛,透过路旁的一扇扇窗子,含着怜悯的渴望,正在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大路在他们面前打开了朱红的请帖:“为你们一切都准备就绪。”随着他们心潮的节奏,胜利之鼓已经擂响。
这里,所有的人都乘坐这日暮之舟向黄昏的晚霞中渡去。
在客店的院子里,他们铺下破衣烂衫,倒下来栖身;有的孤独一人,有人还带着疲惫的伴侣;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上是什么,现在他们只是悄声细语地谈论着所经过的路上发生的事;交谈的话语中断了,”继而一片沉寂;然后。他们从院子里抬头仰望,北斗七星正悬挂在天宇。
太阳神哟,这个黄昏立在你的左侧,而那个黎明却在你的右边伸展腰肢。请你让它们联合起来吧! 让这黄昏的阴影和朝霞的光辉互相拥抱和亲吻吧!让这黄昏之曲为那黎明之歌祝福吧!

小巷
我们这条用石头铺成的小巷,弯弯曲曲,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人。仿佛有一天出来寻觅什么东西。但是,不论它揭向什么方向,它总会遇到一些障碍。这边板房林立,那边楼户高矗,前面楼房鳞次栉比。
只要你抬头仰望,你就会看见,上边是一条天宇的宽带——它和小巷一样狭窄,它同小巷一样曲折。
小巷询问这狭窄的天带:访问姐姐,你是哪座蓝城里的小街?“
中午,它在短暂的时间里看见了太阳,于是它就默默地对自己讲:“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两排楼房之间上空的雨云,渐渐变得浓重,就好像有人用铅笔涂掉了这条港中的一块光明。雨水在它的石路面上涓泪流淌,雨滴发出击鼓般的声响,宛如耍蛇时节一样。路很滑,行人的伞时而互相碰擦;一股水流,突然从屋橹上跳到行人的伞上,致使他们十分惊讶。
小巷感叹道:“要是干旱该多好哇!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不断下雨呢?”
在帕尔表月①,南风就像一位不幸的人,突然间闯进小巷;顿时纸屑飘舞,尘土飞扬。小巷气馁地说:“这一定是寻位疯癫的仙人醉得发狂!。
这条小港的两侧,每天都堆积着各种垃圾——鱼鳞、炉灰、菜叶、死老鼠。港知道,这一切都是现实。即便健忘,它也从来不会这样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然而,当秋阳映在屋顶的牺台上,当祭扫的钟声当当敲响,小巷心里立刻感到:“在这条石头砌成的道路之外,也许还存在某种伟大之光!”
这里,时间在流逝;阳光宛如忙碌的主妇的一角纱丽,从楼房的肩上滑落到小巷的边缘;时钟正打九点;女仆挟着篮子从市场上回来了;厨房里的炊烟和香气,充满了小巷;那里,人们在匆匆地赶路。
港当时又在想:“这条石头砌成的道路上,一切都是真理。而我认为伟大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幻想。”
①帕尔表月:印历十一月,在公历二、三两月之间。

一天
我还记得那一天的中午,绵绵雨丝显得很疲惫,一阵强风吹来,它就更加狂怒。
室内阴暗,我无心工作。于是我操起琴,伴雨而歌。
她从隔壁房间里出来,默默地走到门前。然后她又折回去。她又一次来到外边,在那里让立着。尔后又慢慢地走回屋里,坐下来。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凝望着窗外那些隐约可见的树木。
雨停了,我的歌声也已沉默。她站起身来,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只有那一天的中午,将雨声、歌声、昏暗和闲散融为一体。
历史上的国王、皇帝和战争。起义,很容易被忘记。但是那天中午的一块时光,犹如难得的宝石一样,深藏在时间的宝盒里。对此,只有我们两人知悉。

忘恩的悲痛
早晨她告辞而去。
我的心灵向我解释道:“一切都是空虚。”
我生气地说:“我桌子上的针线盒。凉台上的花盆,床上那把署名的扇子——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实实在在的么?”
心灵说:“那么,你想想看——”
“你住嘴吧!”我说,“你没看到那本故事书吗?那书中还夹着发卷,她还没有把书读完.假如那也是虚幻,还有什么是真实?”
心灵于是沉默不语。。一位朋友来了。延我讲。“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实在的,而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整个宇宙永远保护着美好的东西,就好像把珍珠串在项链里。”
我忿然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人的身体不是美好的吗?可是她那个身躯又在哪里?”
小孩子生气时会扑打自己的母亲,我就如同小孩子一样,开始击打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樊篱。我说:“世界是背信弃义的。”
突然我大吃一惊。我仿佛感到有人在说:“真是忘思负义!”
我凝望窗外,透过树柳的枝枝,一轮新月正冉冉升起,好似那位离人的微笑在与我捉迷藏呢。从那散布星斗的黑暗夜空,仿佛传来了责备的话语:“我给予你的那种东西难道是空的?莫非要等到帷幕落下,你才如此地坚信不疑?”

十七年
我是她十七年的相识。
多少交往,多少会晤,多少畅谈!她有过多少梦想,多少暗示,多少推断;启明星的光辉有时伴着她,打破凌晨的酣睡,茉莉花的清香有时充满了六月的黄昏,有时响起了暮春时节疲惫的鼓乐声;十七年来,这一切都深深地织进了她的心里。
而且,每当我们相会,她总是呼唤我的名字。回答她呼唤的人不是造物主的独自创造,而是在对她十七年的了解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有肘是在景仰中,有时是在藐视中;有时是在工作中,有时是在闲暇里;有时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有时是在背地里;只是在对一个人的默默了解之中,我这个人才成长起来。
后来,又过了十七年。但是往昔的白昼,往昔的黑夜,在系圣城的时候却一个也碰不见了,它们都已经失散。
然而它们每天都在问我:“我们将在何处安歇?是谁把我们唤来,将我们包围着?“
我无法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思索,可是它们却乘风飞去。
它们说:“我们出去探索。”
“探索什么?”
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去探索什么,所以,时而飞向这边,时而飞向那边;就像傍晚不协调的行云潜入黑暗中,我再也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最初的悲痛
过去的一条林荫道,今天已长满了芳草。
在这个无人之地,有人突然从背后说道:“你认不出我了吧?”
我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说道:“我还记得,不过无法确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说道:“我是你那个很久以前的、那个二十五岁时的悲痛。”
她的眼角里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宛如平湖中的一轮明月。
我木然地立着。我说:“从前,我看你就像斯拉万月的云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温月①的金色雕像。难道说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泪都丢弃了么?”
她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微笑着;我明白,一切都蕴含在那微笑里。雨季的云朵学会了秋季春福莉花的姐笑。
我问道:“我那二十五年访青春,莫非至今还保存在你的身边认她回答说:“你看我颈子上的这挂项链,不就是么。”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环,一片花瓣也没有调落。
于是我说:“我的一切都已表老,可是怎挂在你颈子上的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没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个花环,把它戴在我的预子上,说:“还记得么?那时候你说过,你不要安慰,你只要悲痛。“
我羞愧地说:“我说过。可是,后来又过了许多岁月,然后不如何时又把它忘却。”
她说道:“心灵的主宰者是不会把它忘却的。我至今仍然隐坐在树荫下。你应当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土,说:“我难道就是你的动人的形象么?“
她回答说:“过去的悲痛,今天已经变成安乐。”

①阿斯温月:印历六月,相当公历九、十两月之间。
小议 现在我明白了,人们用非正义之火把自己未来的所有时光都烧成了灰烬,使它变成了黑蒙蒙的颜色,一日春天降临,那里就不会再萌发新叶。
很久以来,人们就准备着一个宝座。那个宝座向人们报告说,他们的神仙将要光临寒舍,神仙已经出发上路了。
人们发狂的时候,捣毁了长期准备的宝座,那时候圣地上那个被毁坏的祭坛说:“没有一点儿希望了,谁也不会再来了。”
旷日持久的准备当时已经毁灭。那时节,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喊声:“胜利了,动物胜利了!”
我当时听人们说:“今天什么样,明天也就什么样。时间就像戴着眼罩的一头公牛,永远绕着同一架榨油机转动,发出同一种悲惨的叫声。这就叫创造。创造就是盲人的哭泣。”
心灵说:“那是为什么呀!就让歌声立刻停止吧!现在只有背负重担的争吵,再也没有满怀希望的歌声。”
从童年起望着那条路,我心里就一再感触到欢迎曲的气息——看到那条路在倾听着地平线的絮语,我就明白了,战车已经从彼岸出发——今天我凝望着那同一条路;我觉得,那里既没有行人的语声,也没有任何房舍。
七弦琴说:“如果在漫长的道路上没有我乐曲的伴侣,那么就把我抛到路奔去吧。”
当时我望着路旁。我惊奇地看到,一棵带刺的树立在尘埃中;树上只开着一朵花。
我叫了起来:“哎呀!那就是足迹呀!”
当时我看到,他平线在同宇宙窃窃耳语,当时我看到,它正在注视着苍天.当时扶看到,在月光下核们村的叶子在瑟瑟抖动;透过竹林的缝隙,月光仿佛在向湖水眨眼示意。
道路说:“不要害怕。”
我的七弦琴说:“请弹奏乐曲。”

迎宾曲

筹备工作如此紧张,没有一点儿空闲容我静静地考虑一下,筹备的目的何在。
然而,百忙之中,我有几回推推心灵,问道:“莫非有嘉宾莅临产“等着看吧。”心灵说,“当务之急是占领地盘,筹措材料,建造大厦。不要打搅我。”
我不再言语,埋头做事。我估计占够了地盘,备齐了材料,建成了大厦,会有答案。
地盘日益扩大,材料备足,七幢配楼已建成。我忍不住又开了口:“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工夫,你再等等。”心灵有些不耐烦。
我不计较他的态度:“你要占据更大的地盘,筹措更多的材料,建造更高的大厦?”
“或许如你说的那样。”
我暗暗惊讶:“你至今不满意?”
“这立锥之地能担当接纳的重任””心灵答非所问。

“接纳谁呀?“
“改日奉告”
我偏偏刨根问底:“来者是伟人?“
“也许是——。“
如此宽阔的场所,一如此雄伟的建筑,竟然容纳不下他!我只得重又废寝忘食地劳作.谁见了啧啧称赞:“这是个勤奋的人。“
我时常心生疑由,心灵这猴子恐怕未必知道来者姓甚名谁,他故意把一项项艰巨的任务压在我头上,借此回避回答问题。我多次想停工,侧耳倾听路上的足音;我没有心思扩建大厦,只想在里面点亮华灯;我无意继续筹措材料,而欲趁花事未歇,编个芬香的花环。
然而,我身不由己。心灵是我的总管,他日夜用天平、钢尺精确测量各种物品的重量、长度和价值。他的座右铭是“多多益善”。
“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场所?”有一天我问。
他异常宏大。”
“他是谁?”
谈话往往到此中断,接下来是沉默。
当我纠缠他说,“不行!你得明确地回答”肘,他勃然大怒:“放肆!谁的规矩!你总是弄些没头没脑、轮廓不明、涵义玄奥的事情来妨碍我浩大工程的落实。关注一下我的处境嘛,形形色色的诉讼案件,各种各样的斗殴;棍棒、长矛、持枪的士卒充斥街巷;瓦匠、劳工、红砖、木材、水泥之间已无插足地。一切清清楚楚,没有疑问,没有暗示,你为何视而不见,罗罗嗦嗦?“
我暗暗自责:我生来愚拙,而心灵是聪慧查智的。于是,我又提篮运砖,搅拌泥灰。


过了一段日子,我扩展的领域越过了疆界。
大厦造了五层,六层正铺地板的时际,一刹间雨云消散;乌云变成白云;从盖拉莎山峰①,融合晨曲的闲暇Z风徐徐吹来,以玛纳斯湖莲花的清香熏染昼夜的时辰,使之同蜜蜂一样悠然自得。我抬头遥望,无垠的天穹俯视着六层大楼的傲岸的脚手架,发出清朗的笑声。
我兴奋不已,逢人便问:“喂,请告诉我哪阵风在奏乐?”
他们爱理不理:“别缠我,我有事。”
倒是一位头上绕着玉兰花条的疯子,背靠着凸露的树根,坐在路边前南自语:“迎宾曲飘来了。”
我不清楚我领悟到了什么,忙问:“不久可以见面了?”
他古怪地一笑:“是的,快了.”
我急忙返回账房,规动心灵:“立刻停工!”
“荒唐!人家自嘲笑济是个蠢才。”。,
“我不在乎。“
心灵惊觉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的,消息传来了。”
“什么消息?”
糟糕!我也讲不清楚。不过确有消息说,从玛纳斯湖滨,一群仙鹤正沿着阳光之路飞来。
心灵摇摇头:“巨大的彩色飞车和庄严的仪仗队在哪儿?我尚未听说尚未见到哩。”
这时,不知谁把点金石投向苍穹,顿时艳阳照亮四周的景物,隐隐听见喧哗,“使者到了。”
我匍甸在地,一面遥拜一面问道:“他果真光临了?”
周围欢声雷动:是的,他已光临!
心灵惊慌失措:“啊呀,六层地板正在浇铸,材料还未备足。”
空中传来响亮的命令:推倒你的六层大楼!
“为什么?“心灵迷惑不解。
“今日使者光临,你的大楼挡道。”
心灵膛目结舌。
我忽又听见,“快,清理你的材料!”
“为什么?”心灵不服气。
“你堆积的材料侵占了地皮.”
我只得执行命令。繁忙的日子里,我建造六层大楼。清闲的日子里,一层层拆除;繁忙的日子里,我奔走于市场,采购建筑材料,清闲的日子里,我同它们决别。
然而,哪儿是巨大的彩色飞车?哪儿是庄严的仪仗队?
心灵环顾四周。
他看见了什么?
秋晨的启明星。
仅此而已?
还有一簇素馨花。
仅此而已?一片。
又发现民翼起幕的一只喜鹊。
别无他物?
一个孩子给笑着从母亲怀里扑进外面的阳光。
“你所说的来者仅为这些?”
“是的,为此晴空口日吹奏情笛,早晨阳光明媚。”
“为此需要广阔的地域?”
“是的,你的国王需要七座金殿的王宫,你的主人需要满屋财宝。而他们需要整个世界,整个明丽的蓝天.”
“所谓的崇伟呢?”
“包含其间。”
“那个孩子给你什么思惠?”
“他带来了五帝的思典,带来了世界的希望、安逸和欢乐。他秘藏的箭囊装着百发百中的神箭,他心里排放着无敌的投论。”
心灵问我:“哦,诗人,你略有所见,略有所悟?“
我答道:“我赋闲正是为这个,以前没有时间,所以不能洞察幽微,大彻大悟。”

①大神湿婆居住的玉山。

生命与心灵

我的窗前是一条红土路。
路上镶效地移行着载货的牛车;绍塔尔族姑娘头顶着一大捆稻草去赶集,傍晚归来,身后用下一大串银铃般的笑声。
而今我的思绪不在人走的路上驰骋。
我一生中,为各种难题愁闷的、为各种目标奋斗的年月,已经埋入往昔。如今身体欠佳,心情淡泊。
大海表面波涛汹涌;安置地球卧榻的幽深的底层,暗流把一切搅得混跑不清。当波浪平息,可见与不可见表面与底层处于充分和谐的状态时,大海是平静的。
同样,我拼搏的心灵总息时,我在心灵深处获得的所在,是宇宙元初的乐土。
在行路的日子里,我无暇关注路边的榕树,而今我弃路回到窗前,开始和他接触。
他凝视着我的脸,心里好像非常着急,仿佛在说,“你理解我吗?”
“我理解,理解你的一切.俄宽慰他,“你不必那么焦急.”
宁静恢复了片时,等故再度打量他份重7孩起诗的发焦灼,碧绿的叶片飒识得闭,“灼灼闪光。“
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说:“是的,是这样,我是你的游伴。千百年来,在泥土的游戏室里,我和你一样一口一口吮吸阳光,分享大地甘美的乳汁。”
我听见他中间陡然起风的声响。他开口说:“你说得对。”
在我心脏血液的流动中回荡的语音,在光影中无声地旋转的音籁,化为绿叶的沙沙声,传到我的身边。这话音是宇宙的官方语言。
它的基调是:我在,我在,我们同在。
那是莫大的欢乐,那欢乐中宇宙的原子、分子瑟瑟抖额。
今日,我和塔树操同一种语言,表达心头的喜悦之情。
他问我:“你果真回来了?“
“哦,挚友,我回来了。”我即刻回答。
于是,我们有节奏地鼓掌,欢呼着“我在,我在。”


我和港树倾心交谈的春天,他的新叶是嫩黄的,从高天遁来的阳光通过他的无数叶维,与大地的阴影偷偷地拥抱。
六月阴雨绵绵,他的叶子变得和云霓一样沉郁。如今,他的叶丛像老人成熟的思维那样稠密,阳光再也找不到渗透的通道。以往他像贫苦的少女,如今则似富贵的少妇,心满意足。
今天上午,植树脖子上绕着二十圈绿宝石项链,对我说:“你为什么头顶砖石,坐在那里?像我一样走进充实的空间吧。”
我说:“人自古拥有内外两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见”榕树扬投身子。
我进一步解释:“我们有两个世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
格树惊叫一声:“天哪,内在世界在哪儿呢?“
“在我的模具里。”
“在里面做什么?”
“创造。”
“模具里进行创造,这话太玄奥了.”
“如同江河被两岸夹持,”我耐心地阐述,“创造受模具的制约,一种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为金刚石,或成为植树。”
榕树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么形状,请描述一番。”
“我的模具是心灵,落入其间的,变成本繁的创造。”
“在我们的日月左侧,能够稍稍显示你那封闭的创造吗?”榕树来了兴致。
“日月不是衡最创造的尺度。”我说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
“那么,用什么测量它呢?”
“用快乐,尤其是用痛苦。”
榕树说:“东风在我耳畔的微语,在我心里激起共鸣。而你这番高论,我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东风被我们捕获,带入我们的领域,系在弦索上,它就从一种创造抵达另一种创造。这创造在蓝天,或在哪一个博大心灵的记忆的天空获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个情感的不可测量的天空。”
“请问它年寿几何?”
“它的年寿不是事件的时间,而是情感的时间,所以不能用数字计算。”
“你是两种天空、两种时间的生灵,你太怪诞了,你内在的语言,我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无可奈何.
俄外在的语言,你能正确地领会吗?“
“你外在的语言衍变为我内在的语言,要说懂的话,它意味着称之为歌便是歌,称之为想象便是想象.”



榕树伸展着他所有的技规对我说:“停一停,你的思绪飞得太远,你的议论太无边际了。”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说:“我来找你本是为了宁记,但由于恶习难改,闭着嘴活却从嘴唇间泄流出来,限有些人睡着走路一样。”
我掷掉纸和笔,直直地望着他,他油亮青葱的叶子,犹如名演员的纤指,快速弹着光之琴弦。
我的心灵忽然问道:。你目睹的和我思索的,两者的纽带何在?”
“住嘴!”我一声断喝,“不许你问这问那!”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光浮游流逝。怎么样.你砌悟了么?“榕树末了问。
“悟彻了”。


一天悄然逝去。
翌日,我的心灵问我:“昨天,你凝望着植树说悟彻了,你悟彻了什么?”
“我躯壳里的生命,在纷乱的愁思中变得混浊了。”我说,“要观瞻生命的纯洁面目,必须面对碧草,面对榕树。”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太初的生命包孕纯正的欢愉。他非常仔细地剔除了他的绿叶、花朵、果实里的糟粕,奉献丰富的色彩、芳香和甘浆。因而我望着植树默默地说,‘哦,树三,地球上诞生的第一个生命发出的欢呼声,至今在你的枝叶间荡漾。元古时代质朴的笑容,在你的叶片上闪烁。在我的躯壳里,往日囚禁在化思的牢笼里的元初的生命,此刻极其活跃,你召唤它,‘来呀,走进阳光,走进柔风,跟我一道携来形象的彩笔,色泽的钵孟,甜汁的金觞。”
我的心灵沉虹片时,略为伤感地说:“你谈论生命,口若悬河,可为什么不有条不紊地阐明我搜集的材料呢?”
“何用我阐明!它们以自己的喧嚣、吼叫震惊天宇。它们的负轨复杂性和垃圾,压荡了地球的胸脯。我思之再三,不知何时是它们的极终。它们一层层垒积多少层,一团自打多少个死结,答案在植树的叶子上。”
“噢——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格树说,没有生命之前,那些材料不过是一种负担、一堆废物。由于生命的触摩,材料浑然交融,呈现为完整的美。你看,那美在树林里漫步,在蒋树的凉两军吹笛。”


渺远的一天的黎明。
生命式养昏民之根。 保奔向未知,做人无痛知世界的德邦塔尔平原民那时。他没有丝毫倦意和忧愁,他至于沉的装束本沾染灰尘,没有腐蚀的黑斑。
细雨季靠的上午,我在榕树中间看见不倦的、坦荡的。江旺的生命。他摇舞着枝条对我说:“谨向你致敬!”
我说:“王子啊,介绍一下与沙漠这恶魔激战的情况吧。”
“战斗非常顺利,请你巡视战场。”
我举目四望,北边芳草委委,东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南边堤坝两侧是一行行棕润树,西边红松、椰子树、穆胡亚树、芒果树、黑浆果树、枣树茂密交杂,郁郁葱葱,遮蔽了地平线。
“王子啊,你功德无量。”我赞叹着,“你是娇嫩的少年,可恶魔老好巨猾,心狠手毒。你年幼力单,你的箭囊里装的是短小的箭矢,可恶魔是庞然大物,他的盾牌坚韧,棒棍粗硬。然而,我看见处处飘扬着你的控旗,你脚踏着恶魔的脊背,岩石对你臣服,风沙在投降书上签字。”
他显露诧异之色:“哪儿你见到如此动人的情景?”
我说:“我看见你的阵营以安详的形态出现,你的繁忙身着较息的衣服,你的胜利有一副温文尔雅的风度。所以修道士坐在你的树前厂学习轻易获胜的咒语和轻易达成权力分配的协议的方法。你在树林里开设了教授生命如何发挥作用的学校。所以倦乏的人在你的绿荫里休息,颓唐的人来寻求你的指教。”
听着我的颂赞,榕树内的生命欣喜地说:“我前去同沙漠这恶魔作战,与我的胞弟失去了联系,不知他在何处进行怎样的战斗。刚才你好位提到过他。”
“是的,我称他为心灵。”
“他比找更加活跃,他不满意任何事情。你能告诉我那不安分的胞弟的近况吗产
“可以讲一些。”我说,“你为生存而战,他为获取而战,远处进行着一场为了舍弃的战斗。你与僵死作战,他与贫乏作战,远处进行着一场为了积蓄的战斗。战斗日趋复杂,闯入战阵的寻不到出阵的路,胜败难卜。在这迷们的仿煌之际,你的绿旗高喊‘胜利属于生命’,给战士以鼓舞。歌声越来越高亢,在乐曲的危机中,你朴实的琴弦鼓励道:‘别害怕,别害怕!我已谱写了乐曲的基调——太初的生命的乐调。一切疯狂的调子,以美的复唱形式,融和在欢乐的歌声中,所有的获取和问于.如花儿开放,似果实成熟。“

①印度神话中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