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首页 > 外国诗歌 > 《黑牛集》泰戈尔 白开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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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


原先你伫立在光影中间,而后从天帝的心境出发,跨越天地的界线,进入人间的形象之宫.

如同拂晓的征服11,红木轻微的簌簌声,残夜时分令人惊喜的曙光的窥视;如同尚无自我意识的朝霞____在鸟啼和峰峦上飘荡的云垂落在东海殷红的边沿,世界用墨绿,金黄的乳罩和微2的纱丽为它装扮,你把你柔体的肖像投映在我广袤的心幕上.

我是你画师的助手,得以挥动心笔勾勒你的轮廓,完美你的丰姿;一天天以情愫的颜料缤纷你的形象.

我的灵性之风在你的周遭回旋,时而徐缓,时而罡风般急骤.

早先你在静秘之处,不可接触,属于天帝,独居于"单一"的幽宫.

我以"双重"的绸带维系你,而今你的创造同在你我中间,同在你我的情爱之中.

你凭借我对你的认识,认识了你自己.

我惊奇的注视似点金棒点触在你的心扉,唤醒快乐的意象.

最后的时辰

那些微薄的赠物,含有哄蒙,鄙夷的意味,是怜悯而不是爱的体现.
路人也能把它送给乞丐,叫他一时忘记穿过十字路口.那天我不抱获得更多的奢望.

你是夜里最后一个时辰走的.

我以为你会来辞行,说一声"再见".你以前讲的缠绵的情话,往后是无缘听到了.

今后取而代之的只会是辞别的套话.

你为什么不允许彬彬有礼的细密的织绵出现一个破绽!

乍一苏醒,胸口怦怦直跳.我是担心错过送别的时刻,下了订奔了过来.

远处教堂的挂钟当当敲了十二下.我软乏地坐在门槛上,头贴着门框---在你要经过的门廊前面.

厄运竟攫夺了薄命女子可怜而可贵的机会.

在你离去的几分钟之前,我又坠入睡梦.

你也许斜视了一眼我歪倒的身体---像拖上沙滩的一只破船.

你也许怕惊醒我,便轻手轻脚地离去.

我猛地醒来,明白是枉然地熬了夜.该逝灭的一瞬间已经逝灭,该留下的代代相传.

阗寂的氛围如歌鸣停歇的柯枝间,鸟儿离弃的空巢.

下弦月孱弱的幽辉与熹微的晨光浑然交融,散布于我苍白,空虚的生活.

我莫名其妙地缓缓走向你歇宿过的房间.门外依然亮着熏黑了的煤油灯,门廊里弥散着萎靡的火焰的气味.

空床的蚊帐在风中飘动,窗外孤寂的启明星黯淡无光.蓦地,我发现,你疏忽了留下的嵌金象牙手杖.

倘若时间允许,你也许会从车站回来寻找---但你不会返回,因为你不辞而别.



我感觉的颜色染绿了翡翠染红了红宝石.
我朝睛空睁开眼睛,东边,西边,阳光灿烂燃烧.

我望着玫瑰赞叹"真美",玫瑰分外艳丽.

你会说,这是一种哲学观点,不是诗人的灵感.

我说,这是真实,因而是诗篇.这是我的骄傲,所有人的骄傲.

是人的骄傲的背景衬托着宇宙神匠的艺术创造.

理论家气急败坏地否认:不,不,不---不是翡翠,不是红宝石,不是阳光,不是玫瑰,不是我,不是你.

然而,无处不在的天帝在人的界限内虔诚地苦修,可称他为"我".

这"我"的深处,光影融和,韵味苏醒,形象构成.线条,色彩,甘苦中,"不"从不在"是"的神奇咒语中显露.

莫要称之为哲学理论;在宇宙之我的创造盛会上,手擎画笔,调色板,我激动不已.

学者断言---古老月亮的笑容冷酷而狡黠,它像阎罗的使者爬近地球的胸膛,有朝一日狂野地吸引海洋,山脉;人世年月的新本的第页上落下一个空白,它吞噬白天黑夜的积蓄;人失却业绩的虚伪的不朽伪装,在他的历史上涂沫无尽的夜的漆黑.

人回归时的眼光揩掉宇宙的色彩,人回归时的心灵摄尽甘露.

力量在茫茫天宇颤栗,阳光不再燃烧.

没有乐器的宴席上仙师的手指抖动,弹不响乐曲.

诗兴索然的天帝独坐在青碧隐失的天际,研究个性绝灭的生存的数学.

宇宙浩渺,绵绵不绝的世世代代,听不见福音---"你美","我爱你".

那么,天帝又得累世经代地在毁灭的黄昏苦修?祈祷,"说话,说话!说'你美'说'我爱你'"?

称呼
我每天叫你“姹露”①,不管我心血来潮叫你什么,都是时代真实爱情的称谓。最简明的称谓是“亲爱的”。
我在心里喃喃呼唤,听见你的回音是一阵大笑。
于是我省悟,娴笑不属于当代,这儿不是马拉提国,不是优禅尼城② 。
你问你的名字有无毛病。回答前让我先叙述一件往事——那夭事情不多,早早回到家里,拿着报纸坐在门廊里 脚跷在栏杆上,意外地观察到你下午在隔壁梳妆的过程。
你在圆镜前梳头发,编辫子,插银钗。
我许久没有这样专注地打量你,许久没有观赏你略微侧着梳头的情态、汉手完美的配合、手镯丁当的节奏。末了,稻谷般金黄的纱丽,该松的地方扯松,该紧的部位煞紧,下摆往下拽齐,一似诗人增删字句,调整韵脚。

今日我首次发现为了一个薪金不多、生活水准不高的人,我们家来自旧时代的媳妇也在打扮,展现反映日新月异的价值观的姿色。
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姹露”。我的印象中,优禅尼城绝色佳人才身着华丽的服饰,频频传递迷人的秋波。
一百首每节四行的梵文《嘉言集》中,无论采用希迎里尼还是湿罗拉那格律——浓艳的词藻方能描绘闭月羞花的美貌。
瞧,如今会见男友的女郎,从梳妆室步入客厅的神态,仿沸是从悠远的古代传至今日的一则爱情故事。

我走进花园,决计把精致的奖状授予我的爱情,以显示它的地位。
叫你进屋的时候,它是一篇无声的赞辞。
眼前的青藤开满白花——英国花名记不清了,且称它为“陨星”;夜间它的香气如花园的絮语。
今年它等不及冬天消遁,提前怒放了。
我撷了一束,我的馈赠上有它的签名。

今日黄昏,你是古代的美光,我是古代的乎民阿吉德古玛尔。
我要说一句深思熟虑的话——可笑只管笑。我酝酿这句话的过程,有如你细致地盘发髻。
我要说:“亲爱的,这异域的花卉仰望天空寻找春夜,我爱惜地采来,簪在你的鸟发上。”

①孟加拉语中“姹露”意谓娇美。
③优禅尼是古代马拉提国的京城,迎梨陀娑在此写成名诗《云使》。


黑糊糊的夜里,湿风放肆地四处骚扰,隆隆的云吼震得房门瑟瑟发抖,窗户哐哐直响。
往外张望,一排摈榔树、椰子树怨忿地摇晃着头颅。
茂密的榴莲树枝上,浮动的一团团黑影像麇集的妖鬼。
池塘里倒映的路灯光芒似婉游的水蛇。
一行诗浮上脑际——斯拉万月的黑夜,雷声隆隆,伴我人梦......
那天在拉达①的倩影后面,诗人②看见的一位少女的芳心幻化为爱情的花蕾。
她的容貌荡人魂魄,眼脸抹了黛黑的乌烟。从河里走上码头,拧挤着湿淋淋的天蓝色纱丽。
风雨交加之夜,我欲引她进入我的心境——她有她的朝暮、语言、愁思、秀目的顾盼——是三百年前诗人熟悉孟加拉姑娘。
她,我看不真切,现代女性用自己的身影将她遮没,纱丽边缘撩披在肩头,盘绕的发髻往下倾斜,目不转睛地看人,这是三百年前诗人无法想象的神态。

然而——斯拉万月的黑夜,雷声隆隆伴我人梦......那时夏夜的湿风也是这样吹拂,相同的心愿在那时的梦中和此时的梦中。
①印度神话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翁。
②指印度中古时沏诗人毗达帕迪。

生命的琼浆
我侧耳屏息,聆听时光静静地流逝。
日暮时分,鸟儿播放着歌喉里积蓄的乐曲,把我的心引向正在进行丰富多采的游戏、歌声缭绕、五彩缤纷的生命的王国。
它们不再回顾历史,只说一句活——在这奇妙的时刻,我们活着,我们同在。这句话透入我的心底。像村姑们下午到河埠汲水似的,我从空中采集精灵的啼鸣,浸泡我的心魂。
给我一些时间!我的思绪即将飞骋。
退潮的时际,碧草上普洒的夕辉溶和芳树幽静的欢乐、骨髓里隐藏的欢乐、叶簇间流动的欢乐。
我的生命在风中张开,汲取用情感过滤的宇宙生命的琼浆。
你们来这儿展开辩论。今日我从夕照赢得的一些安逸的时光里没有是非曲直,没有指謫,没有赞誉,没有矛盾,没有疑虑——只有林木的葱绿、潋滟的波光——生活之河的表层轻漾着超然的细浪。
我这飞翔的闲暇如寿命很短的飞蛾,在夕阳下坠的西天,结束彩翼最后的游乐——不要徒劳地提问题,你们的要求得不到答覆!
我坐在“此刻”的后面滚向昔日的陡坡上。在复杂的情感世界返巡的心灵,有一天将中止林径上光影的嬉戏。

秋日的正午,在摇曳的草叶上,在绿原的芦苇塘里,清风的细语已充实我生活的弦乐的空隙。
从四面八方,一层层覆盖人世的问题之网的死结已经松解。归途中的旅人不在身后遗留任何任务,任何忧伤,任何欲望;只在树叶的摇颤中留下一个讯息一他们曾活在人世,这比他们的死灭更为真实。
如今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他们服装的颜色、擦身而过治起的轻风、眼神流露的心声、爱情的旋律——生命的东行附恒沏中汇人生命的西行的朱木那河。

远飞的心绪
你立在暗处,考虑着是否进屋。
我隐隐听见你的手镯声。你粉红的纱丽的一角在门外凤中飘拂。
我看不见你的面容,但看见西天的斜阳把窃得的你的倩影投落在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看见门槛上纱丽黑贴边下你白皙纤足的游移的迟疑。
我不会喊你的。
今日我飘逸的心绪像九月下旬深邃天穹的星云和雨后湛蓝的秋空隐逝的白云。

我的爱情,像一块农夫遗弃多年、田埂毁坏的稻田,元初的自然漫不经心地在上面扩展了自己的权限。荒草和不知名的树木蔓生,与周围的丛林连成一片。
我的爱情也像残夜的启明星,在晨光中沉没自身的光环。

今日我的灵魂不受限制,为此你可能对我误解。
先前的痕迹已经抹尽,任何地方的任何樊笼里无法将我囚禁。


万世的旅人
他们成群结队走出浑饨的往昔;他们是苦修者,他们是探索者,从洪荒时代的午门出来,用倾坍的语言、未知的字母,极淡地划了几道重门的痕迹。
他们是旅人,是征夫,他们的征途通向无穷的未来。鏖战未停、日日鼓声震天,千万个时代的脚步下大地索索颤抖;夜半时分,胸口怦怦跳动,心里却坦然,财产名誉是过眼烟云,死亡可亲。
骨髓里涌溢着豪气,踏上征途的,跨越死亡,奋勇向前;搂抱灯红酒绿的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住所在死海的沙滩上。他们的鬼域世界的腥风淫雨中,谁建筑房屋?谁惊愕地瞪大眼珠?谁清除垃圾?

太初的哪一年人站在宇宙的十字路口?盘缠化在血液里,化在梦幻里,撒在前行的路上。
他绘制图纸,建造耸人云际的牢固的大厦——次日,泥土下的墙基出现一条条裂缝。
他用石块修筑的大坝沉入滔滔洪水。通宵核算不动产,拂晓,钱财罄空。
屯积从集市购买的消费品着了火,烧成令人哀绝的黑炭。
他的习性,他的信条,他的锁链,他的羁绊,埋人泥上下另一个时代的坟莹里。

有时在熄了灯的楼字里,他参加麻痹精神的集会,在舒适的软垫上昏睡。
从漆黑的树丛窜出无头的梦魔,像疯狂的野兽嗥叫着掐他的喉咙。
他的肋骨嘎嘎作响,死亡的剧痛中他呻吟着醒来,暴怒地砸碎酒盅,撕烂花环;一再地踏上血染的泥泞道路,朝千疮百孔的世纪外面目标不清、无路可循的天边奔去。
他心脏里涌出的一股股碧血擂响的鼓声是“前进!前进!”
哦,弃家的人之子,永恒的旅人,莫要贪图虚幻的名声,莫要丧失会结果的希望。

日月之车疾驰的路上,一次次举起的胜利的旗子,在人的功勋湮灭的凡世一次次化为尘埃。他在叠错的地段,加固战斗中夺取的王国的城墙。
从远古的年代,冲破防线的人群,冲破阻遏,越过崇山峻岭飞奔而来,天空回荡着他们恒久的鼓声:“前进!前进!”

送别词
夜雨淋湿的凝重的风中,清晓僵立不动,熬夜的疲惫的夭穹闭合着灰暗的眼皮。
雨季的泥泞的路上,时辰提心吊胆地迈步。影影绰绰的恩绪在心儿四周聚合、飘荡,闪射着淡淡的情感的光泽。
我欲将心儿几乎能抓获的思绪拘禁在作品中;词语在它旁边盘桓。
这不是哀泣,不是欢笑,不是思想,不是理论,而是模糊的形态,变谈的香气,失去言词的歌曲,交织着遗忘和记忆的冷清的烟影——汇集成转脸回归的梦的画像,似蒙着面纱的怨女。

心儿说,召唤,召唤呀,召唤那漂向彼岸渡口的怨女归来;在她的面前高擎黄昏的华灯,致一篇送别词:“你是真实的,甜美的,如今你的情愫,在盛开和凋败的春花中间隐匿。蓝色,绿色,金色;和血液的鲜红里,到处是勾画你形象的词汇。”

所以今日我的心儿,在火焰花闪亮的波澜和云彩的边沿倏地透射的霞光中飘游。

罗望子树①
我不曾获得生活中许多难得的财富;我素不爱伸手,结果丧失得更多。
在这熟悉的人世间,罗望子树开的花,像蒙着面纱从不打扮的秀丽的乡村姑娘。高傲地鄙视对她的鄙视。

墙边吝啬的泥上里,长出的一株矮树缺少空间,贴着地面横生密枝。
无从确定它是否年迈。
不远处,柠檬树花儿盛开,瞻昙伽②树枝缀满碎花,全香木初绽花蕾,野茉莉洁白如雪。
它们口齿清晰,它们在召唤我与它们交谈。

那一方面纱下的微语;今日突然传到我的耳中。
循声望去,路边的罗望子树的一朵羞涩的黄花,散发着清香,花瓣上有闪光的字迹。

在加尔各答城里的祖宅里,一棵儿女时就熟识的罗望子树,似司掌方向的神袛,立在西北角落,年龄与曾祖父相仿,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
家里许多人降生和谢世的时辰,它肃穆地站立着,仿佛是聋哑的历史学家。
有资格享用树上果实的几个人的姓名,比它的落叶飘逝得更早,对他们的回忆比它的荫影还要飘渺。

罗望子树底下,瓦顶的马厩里,马尥蹶子令人心烦。
马夫的喝斥声不知是哪天停息的。
马车载人的年月,已经抵达历史的彼岸。
时代已面目全非,马嘶归于静寂,马车夫修剪整齐的胡须和扬鞭的神气劲儿,连同时髦的气派,走进了急速变化的时尚的后台。

当年每天上午十时的阳光下,罗望子树底下驶出严守家规的马车,拉着无可奈何的厌学的少年,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之中。

如今,这少年的形体、思想、境况,与那时迥然不同了。但罗望子树依旧原地矗立,对人世的荣辱沉浮不屑一顾。

有一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下了一夜滂沦大雨;早晨阴空的颜色,跟疯子的眼珠一样。
迷失方向的飓风横冲直憧,宇宙无形的笼子里,一只巨鸟振翼扑击着四野。
街上积满雨水,庭院在水中漂浮。
我在游廊里望见,昂首天际的罗望子树像发怒的修道士,树叶飒飒地呵斥。
低垂的云天的压迫下,街道两旁惊惶的房屋不敢抗争,唯有罗望子树摇晃着簇叶,发出叛逆的呐喊和毫无顾忌的诅咒。
在密密麻麻瞠目结舌的砖木中间,它俨然是大森林正气凛然的代表。
那天我有幸目睹雨水冲得灰白的天边它抗暴的雄姿。

然而,秋去春来,无忧树、帕古尔树赢得赞誉的时际,我发觉它像时令之宫的门卫,冷漠,暴躁。
谁了解它不雅阔大的外形的里面,有淳厚的性格?
谁了解春天的家族中它有高尚的情操?

今天,我视它为花族的真正成员,它像神界的歌手基陀罗拉特——战胜阿周那③的勇士,在仙苑的绿荫下专心地练歌。
那时少年诗人的眼睛,在吉祥的时辰假如窥见它粗硕的躯干秘储的青春的激情,那么他会在蜜蜂的纤翼欢乐抖动的早晨,偷折一串香花,手指哆哮地把它挂在兴奋得满面羞红的她的耳朵上。
她如果问是什么花,我兴许会说一一你要是说出照拂你下巴的一抹阳光的名字,我才告诉你花名。

①罗望子树,夏季开花,花黄或橙色,峪带红色,木材坚硬致密。果实可
为药,有清热缓泻之效。果汁加糖和水,为最佳的清凉饮品。

②印度圣树,开金黄碎花,木兰花属植物。

③典出印度史诗《摩何婆罗多》,阿周那是般度国王的第三个儿子。

倦眠
我是不速之客。
心里盘算着开个玩笑一一出其不备地抓住纱丽掖在腰里的家庭主妇的双手。
脚跨进门槛,只见她躺在地板上睡得很香。
远处,唢呐吹奏着成败亲的喜乐。
上午十点左右,夏日的骄阳把一切烤得灰白。
她双手并拢支托着脸颊,柔软的身子充满节日之夜的劳累,未做完的家务活儿撂在一边。
她肢体是浪息的劳作之流,像旱季恒河平原奥吉亚河疲乏的浅水。
微张的朱唇衔着将闭的花朵般的甜蜜的冷淡。
两只睡眼的黑睫毛的暗影倒落在细嫩的额头上。

伴着她平缓的呼吸的节奏,疲惫的世界蹑手蹑脚,在她开启的窗前走过。
耳聋的房间里,坐钟哺喀哺喀地作出某种暗示。
挂历在凤中晃动。
她幽寂的脑际一串疾行的瞬息突然失速,滞留在一个不眨眼的时刻。
流光的无形的羽翼遮覆着她的酣眠。

好似黎明空旷的平原尽头失眠懒怠的圆月,她孤单的倦体把柔美印在地上。
她养的猫在她耳边喵喵地提醒她已到了喂奶的时候,她醒了,一眼望见我,慌忙整理一下胸前的衣襟,怪怨道,“哎呀,干吗不早点叫我。”
干吗?我回答不出。
偶然的机会使我颖悟一一我未必彻底了解我亲近的人。
停止嬉笑、交谈,灵气之风在心田敛息的时际,无可言传的情感的深处闪现什么?
生存的无底的悒郁?
血液中捉迷藏的沉默的询问?
历史上不记载的离情?
循着未曾听过的笛音的召唤,在陌生的路上的梦游?
在甜睡的透明的天宇,那个无言的奥秘之前我无声地问道,“你是谁?哪一世袒露你的真实身份?”

那天上午街道对面的学校里,学生大声背诵算术口诀;拉黄麻的牛车的难听的车轮声折磨着空气;有户人家在夯实新建的屋顶;窗下花园里酸果树下一只鸟鸦在啄烂芒果。

对远逝岁月追念的光芒照耀着今日的万物。
历史上消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中午令人困乏的阳光下,玩味不尽的回忆簇拥着一幅倦眠图。

佳妮
我和佳妮是邻居。
她任何时候都可以跨越两家的界线,自由自在地玩耍。
她光着脚丫子,穿着短裙,两只淘气的眼睛仿佛喷射着黑色的火花。
她身材苗条,蓬乱的头发不接受梳子的统治,她妈为她编辫子好不心疼!
她养的卷毛狗整天和她一起蹦跳,好似两行押韵的诗句。
我是优秀学生,全班的楷模,我出类拨萃对她来说分文不值。
有一年我连跳两级,兴高采烈地去向她报喜。她说:“真棒,对不对,德米?”她的狗同意似地叫一声,“汪”。
她爱奇袭我的清高,制服我的傲气,如同她喜欢叭地踩癟一个鱼鳔。
教训她的行动像丢进溪水的小石子,阻挡不了她笑声的湍流。
我摇头晃脑,大声背诵高雅的梵文单词;她采用与土语合拍的行为方式,偷偷溜到背后,在我背上猛击一拳。
不等我念错的梵文单词吐出口,她甩着辫子逃之夭夭。
欣赏欺侮我的女孩的笑声一一那种涵养,离我还有好几年。
所以我立即追击,但没有一回擒获对手。
远远地听着她伤害梵语的逐渐消失的笑声,我一无所获一一不管是有责任感约心灵,还是富有情感的躯体。

小女孩的捣乱使我俩最初相处的年月“战火”连绵不断,大丈夫不可侮的气魄,激发我教训她的勇气,但我的行动每每以失败而告终,我听到她刺耳而舒心的评论是“书呆子,草包!”
表面上我失败的次数增多的时候,内心已经开辟了胜利的道路。
那胜利的无线电讯号尚未传到耳中,尽管收集到了它确实存在的证据。

不知不觉,我们生活的戏剧,改换了服装道具。
她穿了纱丽,胸前别上胸针,长辫子盘成时髦的发髻。
我模仿足球明星,身着运动服、灰色短裤。种种迹象表明,内心世界的情感之风开始转向。

有一天佳妮父亲坐在书房浏览英文周刊。
我对上面的彩图产生了深厚兴趣,偷偷站在他身后,看一架客机。
他察觉了,笑了。
他一向认为我侍才骄傲慢。
其实他有这种缺点,才忌讳别人犯同样的毛病。
他举着周刊说:“孩子,这几句给我解释一下,看看你的英语水平。”
我盯着残酷的英文字母,急得大汗淋漓,脸涨得通红。
坐在旁边抛接钱币的佳妮是我被羞辱的证人.地面没有裂开让我脱身,四周是无动于衷的冷酷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发现,希勃罗摩先生的那本周刑在我的桌子上。可惜愚蠢的男孩未能明了她冒那么大风险的涵义的源头在哪儿,其价值几何,还以为她在炫耀她胆大包天。

我们不曾意识到年纪一天天增大,对此自然不负责任。我没有看到年纪增大包含着罪过,可希勃罗摩先生看到了.
佳妮的母亲很喜欢我,她丈夫对她提出愤怒的抗议。
他当着妻子的面很贬低我长相的话传到耳朵里——“那小子像只坏芒果,里面生了蛀虫,过几天要烂的。”

见他看不起我,我父亲气愤他说:“没志气,到他家干什么!”
我懊丧不已,咬着牙狠狠他说:“从此不登她家的门。”
可是两天以后,我又悄悄地从枣树下溜到她家里。
佳妮嘴巴撅得老高,我两天不找她似乎犯了弥天大罪。
她突然说,“从此…,刀两断。”“好吧。”我扭转脸呆呆地望着天空。

后来,我们两家都起了变化,工程师希勃罗摩决定前往西部城市的发电厂工作。我父亲不满意这座农村小学,全家搬到了加尔各答。

搬家前两天,佳妮来找我:“走,去我家果园。”
“什么事?”
佳妮说:“一块儿偷东西吃,往后可没有机会啦。”
我迟疑着:“可你爸一一”
“胆小鬼!”
我昂起头:“我才不是哩。”

希勃罗摩侍弄的果园里果实累累。
佳妮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水果?”
“玛查法尔普尔荔枝。”
佳妮说:“你上树打,我在下面用篮子接。”

篮子快满时,只听一声怒吼:“谁在那儿 一一”
“ 希勃罗序见了我挖苦道:“呵,老爷,不学无术,偷荔枝倒精明。”
他一把夺走篮子,以防止我滑入罪孽的泥坑。
佳妮两眼默默地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此后我再没有见到她背靠树干垂泪的模样。

光阴荏苒。我从英国学成归来,获悉佳妮已经嫁人。
她头上披着红贴边纱丽,眉心点一颗殷红的吉祥痣,目光安详、深沉,说话彬彬有礼。
我成为加尔各答制药厂的工程师,在令人烦躁的噪音中打发时日。
有一天我收到佳妮一封信,邀请我同她见面。
她在乡间的外甥女出嫁,丈夫请假未被批准,她一个人回到了娘家。父亲反对这门亲事,一怒之下去了胡斯亚尔普尔

故地重游,我心情复杂地走进芳邻家里。
码头斜坡上的希查尔树枝,俯贴着水面,从池塘飘来久违的水藻的清新气味,斯苏树桠上依旧系着那个秋千。佳妮对我行摸足大礼,说:“奥马罗大哥,我住在很远的地方,印历七月初二①是没有希望见到您的,今天请您来,为的是了却一桩心愿。”
我坐在花园菩提树下的毯子上,仪式完毕,佳妮在我脚边放了一篮荔枝,说:“这是那篮荔枝。”“恐怕不是吧。”我意味深长他说。
“天晓得!”佳妮说着快步走开了。

①印度风俗,印历七月初二印度妇女在其兄弟的额上描吉祥痣。


笛手
“笛手,吹响你的长笛,让我听到我崭新的名字!”——你可记得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我是这样开头的?
我是你孟加拉的少女。造物主未获得充裕时间将我塑成个完人,

我是你孟加拉的少女。造物主未获得充裕时间将我塑成完人,我只是个半成品__外表与内心极不合谐,昔日与今日,痛苦与理智,才干与梦幻,总无法统一起来。
他不送我登上此世的渡船,而将我囚禁在时代之流的彼岸沙滩上,从那儿纵目远眺,人世在炙日下熊熊燃烧。
我的心无端地焦躁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轨制臂,四周,却什么也抓不到。
光阴是凝滞了——我颓然坐下,呆望着高涨的何水,呵,飘逝了。解脱之岸的轻舟,飘逝了,富翁们的商船,“飘逝了、变幻不定的时代的目光与树荫。
这时,突然从你的笛孔流泄出实实在在的生活的乐音。
死亡的年岁的血管里重有了生命的搏动。

你吹的什么曲子?你知道你的笛声勾起谁心里的辛酸?你是用第五调式吹奏南风中行进的纤夫的民谣?
听着听着,我觉得我是山脚下涓涓奔流的山涧上大雨滂陀的幽黑的夏夜。翌日清晨,放眼看去,堤岸已被淹没,旋涡疯转的山洪势不可挡地冲击着顽固的山岩。

我的血液里,你的笛音掺入了飓风的呼啸,洪水的咆哮,野火的心家嘶鸣,死海之水倾注胸上的訇然巨响,和牢房的凄风中镣铐的哗啷。
你的笛音里,仿佛听见暴涨的山洪盗贼似地呐喊着冲进峡谷,洗劫了一切。
丛莽处处飘绕着对风暴袭击的怨言。

上苍没有赐我翅翼,是你吹的歌曲付与我梦魂和飞上乌云滚滚的天空的疯狂。
众人称道我昔日安于操持家务。
他们看透我缺少实现心愿的力量。
我的呼吁得不到反响。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击,一头栽倒在地,胸中没有勇猛反击、挫垮森严警备的勇气。
我不懂得执着地爱,只会趴在别人脚下呜咽。
宙手,你的演奏受到天界的欢迎。
我的思绪欣然飞去,那里我的人生是顶破雾幔的朝日,我鄙视羁绊的热情,张开火焰的翅膀像章初感饥饿的大鹏在无法描述的天衣无缝空翱翔。
苏醒的叛逆的女子,以锐利睥睨的目光,向四处聚集的胆小鬼——萎琐、诡谲的懦夫表示着憎恨。

笛手,你也许想与我见面。
我不知道何处是理想的场合,何时是合适的时间,彼此如何认出对方。
雨季那无伴的蟋蟀欢啼的夜晚,我这个心神不定的少女,曾经像影子一样,走过避人眼光的荫径,前去与你幽会。

一年年春天,你把笛音的花冠,给素昧平生的女性戴上,花儿是永不退色的。

笛手,深宅里长大的娇弱的我,有天偶然听见你吹笛,毅然扯掉面纱,走出昏暗的绣阁,像蚁蛭仙人①突然吟唱的歌韵,叫你着实吃了一惊。
我决不走下恋歌的莲花座,我将在音调的绿荫下给你写信。你不可能弄到我的地址。
呵,笛手,我住在听得到你笛音的远处。
①蚁蛭仙人是印度史待《罗摩衍那》伪作者。

天各一方
你送来新鲜生活的美好形象,送给我心房第一阵惊喜和血液中第一阵激浪。
朦胧的爱情的甘甜,好像黎明缀有金饰的黑色面纱,排斥着纯洁日光的交换。
那时心林的鸟啼还不大胆,绿叶的飒飒声时而响起,时而平息。

人丁兴旺的家庭里,神不知鬼不觉建造了我们俩幽秘的世界。
有如燕子营巢用的是草屑,我们世界建筑材料也很普通、不过是流动的时辰,飘浮的怀念。
但它的价值在于共建,而不在于材料。
后来我从我们俩的航船上不慎落人水中,一个人凄凉地漂流;你怔怔地坐在对岸的沙滩上。
写作,娱乐,你我的双手,从此没有机会配合。
我们生活的纽带断为两截。如同潮汐身后袭来的强大台风一刹间抹去平如明镜的大海的背景上绿岛的肖像,你我苦乐的新芽萌及的稚嫩的世界,轰隆一声塌为一片废墟。

数十年弹指间逝去。
暴雨将临的黄昏,我在心里见你全身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你依然拥有灵秀的韵华。
你春天的芒果花,依然散发沁人心脾的芬香,如今正午的杜鹃,和你那时一样凄婉地啼鸣。
我对你的回忆融合存年年岁岁的自然景色里。
你纤柔的身姿,深深地印在不可撼动的土地上。

我的生活之河没有停止流玫。
在崎岖的山路上,在险恶的深谷里,在善恶、矛盾、对抗之中,我照样憧憬、思考、求索,有成就,也有挫折,走到了远离你熟稔的疆域的地方;在你眼里是异乡人。
今日云吼的黄昏,你若坐在我跟前,会发现我迷离的日光滑过青翠的林径,飞往高渺天海的岸边。

你会坐在我身边悄声倾吐你那天未倾吐的心里倾吐的心里话?
但此时巨浪在咆哮,兀鹰在怪叫,乌云在轰呜,娑罗树浓密的枝梢剧烈摇摆。

有关你的信息,仍在旋涡急转的疯狂的海面上飘荡的纸船里。

那时你我的心息息相通,谱写一支支新歌,分享最初创作成功的喜悦。
我感到你我的关系,实现了几个时代的宿愿,每天新鲜的阳光,似太初睁开眼睛的星星。

我乐器的弦丝,已增加了几百倍,没有一根是你熟悉的,你练习的乐曲,在这弦上会感到羞愧。当年抒发感情时乐谱,典究要被揩尽。

而我的眼眶仍不禁涌满相水。
我弦琴的魔力来自你纤指最早的抚摸。
是你首先从绿岸将少年的轻舟椎入人世之河,轻舟才杨帆远航。如今我在河中央一唱起渔歌,你的名字便和歌声一起荡漾。

邂逅
我做梦也想不到在火车上与她邂逅相遇。
以往几次见她穿的红纱丽,跟石榴花一样鲜艳;今日她穿的是黑纱丽,边缘从头上垂下来,围着花儿般白皙光润的面孔。
黑色使她与别人之间,有了沉闷的距离,就像金黄的油菜地与蓊郁的娑罗树林那样不和谐。
我心里楞了一下,这位熟人是一副我不熟悉的严肃的表情。

她突然放下报纸,对我施礼。
交谈的路打通了,我喋喋不休一一问她生活如何,家境如何,等等,等等。
她用一种脱离现实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答话极为短促,有时索性不答理。她手的烦躁的动作仿佛地说:“为什么这么罗嗦?沉默比东拉西扯好得多!”
我本来坐在她伙伴的长凳上,她忽然用手指暗示我坐在她身边。看来她胆子不小;我不动声转移到她的长凳上。
在车轮声的掩护下,她轻声说:“请别介意,我没有耽搁的时间,下一站下车。你前往远方,今后不可能再碰见。有一个问题至今不曾解决,我要你回答,能说真话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
她望着外面的蓝天问道:“我们的的日子,难过永远地消逝了,未留下一丝痕迹?”

我沉吟一下说:“夜里的繁星,此刻在日光的深处。”

我自己也茫然,我是否在胡诌。
她漠然地说:“既然如此,你朝你的方向走吧,”
车上的旅客在下一站全下了四,唯独我继续朝前走。

昨夜
昨夜,恶魔作祟的幽暗中,阵雨哗哗地哀泣,淹没苦修的午夜的诵经声。
我被窒闷击败,感到精神上的饥饿;我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上,胸前压看满天的孤独。
心灵像夜游的乌儿,啜泣着啼叫“我要,我要。”
求施打着各种幌子,不吉利的哭泣的根,迂曲地透入昏蒙的心田。
耳闻“我要,我要”,失明的黑夜摸抓着虚茫,寻找不认识的东西,末了暴怒地吼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从失却真实的空虚洞穴,爬出鸟黑欲望的一条条蟒蛇,缠绕着乞儿__“虚无”的铁链捆缚的奴仆,无意义的重荷,落在他头上,压弯他的背。
夜尽天明,晨风吹倒了浓云的城墙,从里面冲出挣脱桎梏的霞光,欢欣的自由的宣言以火的语言响彻青霄。
鸟儿灵巧柔软的身体里,激荡起生命热烈的旋律。从枝条到枝条,从歌喉到歌喉,开展射乐音之箭的比赛。
琴弦急骤的弹奏,似绿汁上光的闪烁。心儿站起来说,“我是充实的。”

在它自己的激浪中,举行它的灌顶礼。它自己与自己结交,却似山涧腾越陡崖,飞溅开来,与四周的一切融合。

觉悟与阳光无甚差别。
在旭日的心里,我看见我是辉煌的人;跨越躯壳的围墙,跨越年寿的界限,如粉红的莲花、沧海的万顷波祷,似宁静的晚星、静谧的山林,我唱道;“不,我决不索取!”

甘露
辞别之时我对她说:“印度一位贞女说过一一她不需要妆奁,需要甘露。这是贞女的海鸟誓,对此你有何看法?”
阿米娅苦笑一声:“你要我仿效?”我抓住她的手说:“爱情即甘露。妆奁在她微不足道,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阿米娅气恼地说: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出虚伪?为什么缺乏勇气?”
我嗫嚅着:“这,这,自尊心作怪呗,不成为富翁,我无颜再来见你。”
阿米妞摇膀头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我大声说:“记住,我决不为了爱情,让你的名誉受到丝毫损害,这是我的誓言。”

没日没夜,我酒鬼似地做着黄金梦,敛财的步伐不断加快,我收不住脚,遏止不住它的惯性。
名财双收,我挺起胸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最后医生告诫我,我的身体器官发生故障,需要静养。

我去了幽美的疗养胜地。
这里,大海狭长的蓝色触角,伸进山脚下的丛林,树林里栖息着无数食鱼的海鸟。

小溪滑下山坡,透明的溪水曲曲弯弯吻着鹅卵石,淙淙地唱着“幽静”的颂曲。
日日沐浴的侮风,飒飒地掠过空阔的树林。
成排的椰子树,成矗立,或斜卧,倒垂的枝叶摇荡不息。
任性的海浪喷着白沫,一次次扑向巨大黝黑的礁石,沙滩上到处是贝壳,海藻。
我疲累的肢体和绷紧的神经。重返血液平静流动的安闲之中,经商的狂热完全冷却。
这些年的忙碌是一场梦,心灵向生活的真金伸出双手。

一天风平浪静,阿斯温月的阳光,在绸缎般的碧海上熠熠闪耀,一阵无羁的海风,吹得旅馆前的树叶沙沙作响。
胸脯洁白、羽毛绎紫的一只小鸟,蹲在电线上摇舞着尾翎,甜蜜地轻声啼唤。
纯净蔚蓝的秋空,布满着沉郁的千古离情。
一个念头涌上脑海__“动身回家”,”心幕上不时闪现那天她揩去泪水的眼眸里,放射的期冀之光。
当天我乘船踏上归途。
在港口下了船径直往她家奔去。立在十字路口望着她家冷清的楼房,里面似乎无人居住,走到大门口,看清楚大门锁着。
我的心咯瞪一下,从楼里飘出来的“空寂”的长叹,震颤我的心扉。

几经波折,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
她落户的村庄建于莫卧儿王朝时期十二位大地主管辖孟加拉的某一天,经历了三个朝代,坐落在“明眸”湖畔。
神庙破败不堪,建庙的日期已沉入遗忘的深渊,没有留下先前兴旺的佐证,被胸脯疮伤累累的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搂抱着。
一株苍老的榕树下,新建的八面顶茅屋,是村里的女子学校,
我看见阿米娅穿着灰褐的粗布纱丽,戴两只贝壳手镯,脚不穿鞋。
未梳的发髻松垂着。脸像乡下姑娘那么黑。手执喷壶在菜园里浇菜。
我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初次见面,她竟不同我寒暄,提什么问题。

她睨视着我昂贵的皮鞋,口气自然他说;“雨水多,疯长的野草,挤压英国茄子茁,来,帮我除草。”
玩笑?真话?不得而知。
我挽起领子,盖住珍珠纽扣。口袋里有一枚准备送给阿米娅的镶宝石胸针,掏出来,宝石难免受到冷嘲热讽。我咳嗽一声:“哪儿是你的卧室?”
她放下喷壶:想看?”
她把我带到学校,用方格粗布隔开的办公室东侧是她的卧室,木板床上卷放着卧具。
长登上有一架手摇缝纫机,靠墙七弦琴罩着一块布,南窗前草席上堆着布头、五颜六色的带子、绸包。北墙角三脚桌上是小圆镜、梳子、雪花膏瓶,藤篮里是零碎杂物。靠南墙的书桌上放着她的文具,涂色的瓦盆里栽一株百合花。
阿米娅说:“这是我的卧室,请坐,我去去就来。”

杜鹃在外面气根飘荡的榕树上欢啼,芋头地边几只黄鹂在叽叽喳喳地争吵。斜堤下是菰叶葱绿的一汪碧水。
我看见书桌上贝雕镜框里镶着一位陌生的英俊青年的素描画。他天庭丰满,头发蓬乱,双日瞻望着未来,抿闭的嘴唇流露出坚定的信念。
阿米娅回来了。
托盘有香蕉、椰子米糕、米花、一杯椰于汁、一碗牛奶。
她把托盘放在地上,铺了一张坐毯。
若说不饿绝非假话,若说没有胃口是真话,但无论如何得吃下去。
阿米娅叙述了与我分别后的情况。

在我从事进口贸易,银行里存了大笔存款,不必为资金伤脑筋的时候。阿米娅的父亲贡察吉苏尔先生常常把屈指可数的公子带到家里来一起用茶点,但他固执的女儿一次次使欲见她的公子悻悻离去。
当他擂击脑门极为沮丧的时刻,家庭的地平线上,葛地升起一颗脱离轨道的疯癫的星座一一玛陀村拉耶巴哈杜尔的独生子玛希布桑。
拉耶巴哈杜尔素以家产丰殷、老谋深算而闻名全邦。
他自信不管他儿子何等放荡不羁,没有一个父亲敢藐视他。
玛希布桑在欧洲侨居八年后回国,他父亲吩咐:“你来经管地产。”
“我没有兴趣。”
风传大煞风景的俄国蝙蝠,啄了一口他思想的嫩果。
阿米娅的父亲不以为然:“不怕,孟加拉湿润的空气能够软化他。”
阿米娅两夭之内成了他的信徒。玛希布桑常与女信徒见面,不理会旁人指手划脚、说三道四。

几个月过去了。
阿米娅的父亲忍不住提起了婚事。
玛希布桑脱口说道:“荒唐。”
贡察吉苏尔先生勃然变色:“你想干什么!”
“鼓励阿米娅去做她应该做的工作。”

阿米娅最后说:“我来这儿接替他的工作,他把我从妆奁的城堡里救了出来。”
“他现在在哪儿”我问。
“监牢里。”

晦涩
教授剖析剧本的寓义,听者如堕五里雾中。
容我简略地介绍我的剧本——
剧名是《情书》。男主角库萨尔森告别娜芭妮,启程前往英国留学,四年后回国与她结婚。
娜芭妮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她觉得这是四年死刑。
库萨尔森在爱情的道路上不需要娜芭妮,但需要通过她开辟通往英国的道路。
娜芭妮看透他的意图,决心千方百计征服他的心。
库萨尔森时常粗鲁地责备她言该举止不得体,她默默地忍受着,她怨她自己,,心里承认文化教养同他不般配,可又相信浅薄的她终究会征服他,就像野草蔓延最后覆盖冷凛的山岗。
她投身于爱情的艺术创作——以内心的痛楚坚韧地雕琢无情的石头,使之成为爱情的塑像。
如今她渴求的“珍品”即将远走天涯。
她幽怨的心盛满泪湿的供养,此后陷入离愁,不必献祭了。他俩关系的道路,只好由鱼雁之桥连结了。
然而娜芭妮的语言水平,不足以条理分明地抒写心意。她只会把一盆兰花放在他看得见的角落里,让他感到心舒神爽;只会悄悄地把她编的小毯子铺在他搁脚的地板上,在侍奉中让他品尝温存的滋味。
四年后库萨尔森返回印度。
成婚的佳期已定,他前去给娜芭妮戴一只在英国买的戒指,到丈人家才得知她飘然不知去向。
挪芭妮的一篇日记这样写道:”我所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信中写的那种人。”
可是库萨尔森坚信,他的书信是散文体《云使》一离人的永恒的财富。他失去了他的恋人,但他不愿意鸿书失传。
他的“慕玛泰姬玛哈尔”出走了,可“泰姬陵”永存。他以《迷搁的情人》为题,发表了无落款的情书。
许多评论文章中,深刻地分析了娜芭妮的性格。有的评论家称道剧作家把孟加拉姑娘引向易卜生提倡的妇女解放;有的则指责他把她们引向地狱。

好心人来请我发表意见。我说:“无可奉告,圣典云:女人之心,神灵莫测。”
一位友好的读者问道:“我们可以像泥菩萨似地对女主角保持沉默,但对男主角能不表示义愤?他为何也藏在不可探知的迷宫里?他有何理由突然改变对女主角的态度?”
我答道,“女人也罢,男人也罢,其特性无从剖示,可以讲清楚的,是他们彼此给予的几许苦乐,别再问我了,听库萨尔森自己解释吧。”
库萨尔森自白:四年不见的娜妮,流落在创造的外面,她的温情充满我的心胸,其他的一切不值一提。我坦直地用流丽的笔调写信给她,请她弥补我的匮乏。我对她爱情的无比信赖,滋润了我的心田,使我感到自豪。每封信里我用自己的语言抚慰我的心灵,我用辞
藻的火热熔铸的首饰,将记忆中的她打扮得跟女神一样。她变成新奇的艺术珍品。正如基督教教典里所说的那样:福音源自创造之初。
读者又问:“他说的是真心话?抑或纯粹是男主角的自白?”
我说:“我也不知道。”

误会之女方
从普利特家归来,看见镜子前有张明信片,不知是几时送来的。
时间紧迫,恐怕赶不上火车。开箱取钱,手忙脚乱,硬币撒了一地,捡起几个塞进口袋。
换了身衣服。蓝色绸纱巾披在头上,用发卡卡住。拢了拢头发,从花盆摘一朵素馨花,插在鬓角。
进站后发现要乘的一趟车未到,等了五分钟,不,可能是二十五分钟。
上车见一群人簇拥着缠裹大红纱丽的新娘,看不清面容,眼前是一片红雾、一张模糊的画。
汽笛长鸣,火车咯噔咯噔飞奔,煤屑扑面,用手帕擦了又擦。
下一个车站上了几位挑乳酪的乘客,可恶!强迫火车减速。
汽笛拉响,车轮呼应,火车又奔驶。
树木、房屋、俘萍青绿的池沼,快速住后倒退。
世界仿佛遗失了什么,丢失的收不回来,火车隆隆地飞驶。
途中火车莫名其妙地停了很久,就像吃饭噎了喉咙。
汽笛终于响了,火车急促地奔跑,一口气跑到哈奥拉车站。
不用朝窗外张望,胸有成竹——一个人一节一节车厢寻找,然后,两个人一起微笑。
新娘和捧着新娘冠冕的亲戚鱼贯下车,苦力朝车内窥探,除了我没有别人。
迎接新娘的人已经走远,涌向车厢的人流朝车站门口回流,警官噔噔跑过来,扫了我一眼,揣测姑娘为什么不下车,姑娘必须下车。
下车的乘客中间,只有我失魂落魄。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月台仿佛在问我为何忧愁。
无声的回答:真不如不来。
再看看明信片——时间没搞错吧!
想回,又没有可乘的列车,有的话,那......
无数个“也许”在心头翻腾,个个是可怕的。
出站望着站前的大桥,不知街上的人在想什么。
上了公共汽车,鬓角的素馨花扔在车下。

误会之男方
来不及了。
棕色灯芯绒鞋子哪里去了?活见鬼,躲在床底下!扣着脖了前最后一个钮扣走到门口,父亲突然回来了,慢条斯理地同我谈妹妹米妮的婚事,眼下有两个对象可供选择,他一会倾向这个,一会儿倾向那个。
一看手表,急得全身冒汗。
走上大街,火车还有十二分钟进站。胸中的热血流得比时间快。
出租汽来不顾违章地急驰,哈里逊街、吉卜普尔街,快到哈奥拉大桥,还剩下九分钟。
糟糕!碰上满载黄麻的一队牛车,把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警官吼叫,斥骂,推揉车矢,捅不开坚实的路障。
无奈,只得下车,急匆匆走到哈奥拉车站。
说不定腕上的手表快了十五分钟,说不定这趟列车进站的时间今天推迟。
冲进车站,软轨上停着一列空车——好似古代巨大的爬行动物的骨骼,好似梵文字典里释义的枯燥的长句。
呆呆地朝女乘客车厢里窥望,叫她的名字,说不定......发了疯似地赶来,接到一串猜疑、破碎的希望跌倒在空荡荡的月台上。
出了车站——迷述怔怔,方向不辨。
没有被压在车底下全仗神明护佑,对神明的仁慈,却没有产生感激的愿望。

黑牛①
哦,黑牛,雨季你黛青的顾盼,似默坐的孟加拉姑娘那湿润的秀目流露的心绪。
你以芳草碧绿的字汇写成的歌谣,与雨天唱和。
你的紫浆果树披着雾纱,显得越发丰腴,扬手对奔云喊道:“停一下,东方的骑士。”
黑牛,道旁树下是你的住所,你是仙界耍蛇艺人的女儿。
你的屋子多次塌毁,你空手走到外面的路上,霎时间你一你一贫如洗,依然无忧无虑。

不要用丝绦连结你和情人的衣裙,曙晓开启洞房的门,他去了不再回顾。
在嫩绿篱栅的院内,我建造这间泥屋,为的是与你朝夕相对而坐。
那天欢唱的鸟儿,未被关进坚固的囚笼;它们的巢筑了又毁掉,春天飞来此岸,冬天回归彼岸的青林。

那天上午,绿叶以清风的节律击掌。
此刻它们在旋舞,明朝跌落尘土——为此它们个怨恨、哭泣。
它们是奏的王国的殿令官;今日传旨,他日方有奉旨行事的奏本。

这几天我与你悄声交谈;今天你俯耳说道,“莫延迟,建房吧。”
我不曾铺设永固的基石,未用方石砌你的拱门;我建房采用的松软泥土,在河水中漂来,在夏雨中溶落。

我将远行。
在你毫无哀痛的送别的日子,弃鹊在断壁上摇舞着尾翎歌吟。
峨,黑牛,你的竹笛又吹起萨哈那乐惆,我聆听片刻启程归去。
①泰戈尔居住的一间泥屋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