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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窠臼

陈简斋写雨①,有一窠臼。《简斋诗集》卷一一《浴室观雨》:“谁能料天工,办此颖脱手”;卷一五《夏雨》:“天公终老手,一笑破日永”;又《积雨喜霁》:“天公信难料,变化真神速。”若卷一五《夏日》:“虽然不成雨,风起亦快哉。白团岂办此,掷去羞薄才”;卷二八《大龙湫》:“小儒叹造化,办此何雄哉”;可以连类。放翁仿作稠叠②。《剑南诗稿》卷一六《晓望海山》:“苍龙下曳尾,卷雨洒炎热。造物信老手,忽作万里秋”,卷二五《夏秋之交久不雨,方以旱为忧,忽得甘澍,喜而有作》: “天公终老手,谈笑活焦枯”;又《七月十七日大雨极凉》:“天公老手亦岂难,雨来黑云如坏山。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卷四六《鱼池水涸,车水注之》:“试手便同三日雨,满陂已活十千鱼”,卷七八《喜晴》:“天公真老手,谈笑功皆成。”韩稚圭诗中早已屡道此意③,《安阳集》卷六《喜雨》:“始信云龙施美利,岂劳功力费毫铢”;卷八《喜雨》:“立解焦枯非甚力,不知神化此谁权”;卷一八《喜雨》:“须臾慰满三农望,却敛神功寂似无”;卷一九《久旱喜雨》:“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殊苦造语平钝,惟“须臾”二句稍佳,皆不如简斋之简快令人眼明也。(《钱锺书研究》17—18页)   

①陈简斋:宋代作家陈与义号。撰有《简斋集》十六卷。
②放翁:宋代作家陆游号。撰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
③韩稚圭:宋代作家韩琦字。撰有《安阳集》五十卷。

陈与义的诗在南宋颇有名气,他从学黄庭坚、陈师道入手,进而学习杜诗,在诗的形式上常得杜诗声调宏亮、词句清新明白之妙。他效仿前人之作,也多能脱胎换骨,而不是一味死模呆仿,如《题江参山水横轴》:“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冈头一振衣。”句式和前句均从崔德符《看宋大夫画山水》的“个中只欠崔夫子,满帽秋风信马行”得到启发,而后句则是来自左思《咏史》的名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里陈与义得崔德符顾影自怜之意,不是“满帽秋风信马行”,而是注入了左思的豪迈奇伟、不可一世的气势,便成了陈与义自己的诗,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可以说是善于脱胎者,《谈艺录补订》论析颇详。
这一则指出陈与义写雨有一个模式,总是从天工造化神奇的意义上去写,言天工 “谁能料”、“信难料”,极言天工的神奇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天公终老手”、“变化真神速”,皆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不雕饰,不造作,故能引起大诗人陆游的一再效仿。如“造物信老手”,“天公老手亦岂难”,“变化只在须臾间”,皆是仿与义的构想,落笔亦仿他的句式,甚至还有一字未改者,如“天公终老手”。陆游不知道天工造化神奇的构想并不是陈与义的发明创造,早在韩琦的诗中便是这样写雨,然而他的诗如“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造语平钝”,意思也不精警,没有陈与义的诗醒人耳目,所以韩琦的诗虽然写在陈与义之前,却并没有引起陆游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