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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论方苞

姚南菁记查夏重谓方望溪诗“不能佳”①,劝其无作,鲍倚云谓望溪所撰夏重墓志,“何足以传”夏重。《望溪集》卷一○《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道及夏重之诗者,只云:“朋齿中以诗名者皆若为君屈。……及与交久长,见其于时贤中,微若自矜异,然犹以诗人目之。”岂夏重不许望溪能诗,望溪耿耿于怀,遂勿愿称夏重之工诗耶?夫夏重以诗名家,兹乃不正写大书而涉笔旁衬,且先出以疑词曰“若为屈”,则夏重之诗未必果胜“时贤”也,继复语气轻藐,似“诗人”之“目”卑不足道,而夏重亦“微若”不甘自命者。微词曲笔,直是刺讥,岂徒“不足以传”而已。只字勿道夏重规其毋作诗事,倘隐衷芥蒂,言之有忸怩欤?然望溪叙事阔略,必有词自解。卷六《与孙以宁书》力辨所撰孙奇逢传中不详其“讲学宗旨”②,“平生义侠”,“门墙广大”,以为“此皆未迹”,“事愈详而义愈隘”,且引《史记·留侯世家》语为己张目③,谓其“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文过饰说,似是而非。夫史公云:“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专指留侯所“言天下事”中之琐小者,界域甚明。不然,“老父予书”,史公诧其事“可怪”;“图状如好女”,史公叹人不可“貌取”;此 等岂“天下之所以存亡”,何以悉“著”不遗哉?作诗之于查夏重,讲学之于孙夏峰,正如“功力”之于留侯,传志中安能率尔默尔乎?唐人如陈子昂《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只字不道过庭之书④(《祭率府孙录事文》则称其“墨妙”),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只字不道太白之诗⑤,李邕《故云麾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只字不道思训之画⑥,李商隐《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只字不道居易之诗⑦。相形之下,望溪《编修查君墓志》已非含毫邈然矣。此类碑志庶足资望溪援例解嘲,然望溪未必知,即知又或不屑也。(《钱锺书研究》,23—24页)   

①姚南菁:清姚范字,有《援鹑堂笔记》五十卷。查夏重:清查慎行字,有《敬业堂集》五十卷。方望溪:清方苞字,有《望溪集》八卷。
②孙奇逢:清学者,号夏峰,有《读易大旨》五卷等著。
③《史记》:一百三十卷,汉司马迁撰。
④陈子昂:唐诗人,有《陈拾遗集》十卷。过庭:孙过庭,唐书法家,有《书谱》一卷。
⑤李华:唐文人,有《李遐叔文集》四卷。太白:李白字。
⑥李邕:唐文人兼书法家,有《李北海集》六卷。思训:李思训,唐代著名画家。
⑦李商隐:字义山,唐诗人,有《李义山文集》笺注十卷。

这一则讲方苞的文品不好。查慎行劝方苞不要写诗,他因此专写古文,写古文有成就,成为桐城派的开创者。查慎行的劝导是对他有好处的。他写查慎行的墓志,对查劝他不要写诗的话一点不提,而对查的以诗名家,反而微文讥刺。他写孙奇逢传不讲孙的讲学宗旨,孙是学者,他的成就就在讲学宗旨,不讲他的讲学宗旨,就是淹没他的成就。
从这两篇中显出他的文品不好。他还要文过饰非。他在《与孙以宁书》里说:“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旨及师友渊源;或条取生平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响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志事隐矣。”方苞写孙奇逢传,人家看了不满意,认为孙奇逢的为人,有三个特点:一是他的讲学宗旨比较突出,主张身体力行;二是他的义侠之迹,在明末乱世,他能够率领几百家据守险要,保全乡里;三是他的门墙广大,教育了很多人才。对孙奇逢一生这三个突出成就,方苞在传里一个都不讲,这怎么算写传呢?那不成了抹杀孙奇逢的为人,只说些空话吗?孙以宁就这样向他转述大家的意见。从这些意见看,方苞对孙奇逢不满,故意不讲他为人的特点,说些空话了事。方苞面对人家提的意见,还借司马迁作张良传的《留候世家》来搪塞。他说:“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即认为孙奇逢突出 的三点,都不重要,按照司马迁写萧何、曹参、张良传记的体例,都不必写。钱先生指出方苞的文过饰非。说司马迁讲的,凡张良所讲天下事中的琐小的,即不能突出张良的特点的,可以不写。能突出张良的特点的,像在桥上的老人把鞋子掉在桥下,要张良拾起来给他穿上,后来送给张良一本兵法书;写看张良的画像个好女,这等琐屑的事都写了。可见只要有关人物的特点的事都应该写,才能把人物突出来。那末孙奇逢的讲学宗旨,是他的突出成就,传里怎能不讲呢?这个驳斥极为有力。方苞又提到司马迁写萧曹世家。再看《萧相国世家》,写:“高祖以史繇咸阳,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刘邦做小吏,要到咸阳服劳役,众吏送当百钱三个,萧何独送五个,即众吏每人送三百文,萧何送五百文。又“秦御史欲入言征何,何固请得毋行。”秦御史大夫要把萧何调到京里去,萧何坚决要求不要调。这两件琐碎的事,都记了。因为这两事突出萧何在做小吏时,就对刘邦比较好,不愿离开刘邦,说明萧何对刘邦的关系不同一般,所以记下,也是抓萧何的特点。所以方苞不写孙奇逢的为人特点,借司马迁写世家来做掩饰,完全是文过饰非。钱先生又指出,方苞要替自己掩饰,可以引陈子昂写孙过庭墓志,不讲孙过庭的专长书法 ;李华写李白墓志铭,不讲李白的诗;李邕写李思训的神道碑,不讲李思训的画;李商隐写白居易的墓碑铭,不讲白居易的诗。这些碑志文,可以用来替他辩解。但方苞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或又看不起这些文章。这里指出方苞的学识不足,或者他喜欢用司马迁来装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