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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论梅尧臣诗

(1)
梅诗于浑朴中时出苕秀①。《食河豚》诗发端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一时传诵。窃以为不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此三“春风”,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也。欧公《水谷夜行》称梅诗有云②:“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都官自作“接花”五律亦有“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极妍”一联。丑枝生妍之意,都官似极喜之,《东溪》七律复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后来萧千岩《咏梅》名句③:“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花或作三两点春。供老枝”;刘后村亟称之④,实取都官语意也。不知名氏《爱日斋丛抄》云:“近时江湖诗选有可山林洪诗⑤:‘湖边杨柳色如金,几日不来成绿阴。’却似宛陵:‘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又晁说之《客话》谓圣俞作试官日⑥,登望有春色,题壁云云,欧公以为非圣俞不能。按《宋诗纪事》卷二十、卷七十三于《丛抄》《客话》均未采及⑦。按刘贡父《彭城集》卷十八《考试毕登铨楼》云⑧:“不上楼来知几日,满城无算柳梢黄 ”,盖羼入。林可山诗全首未见,以所引二句决之,则是元人贡性之:“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一绝所本耳。都官《咏怀》云:“风驱暴雨来,雷声出云背”,写景已妙;然刘梦得《天台遇雨》云:“疾行穿雨过,却立视云背”;樊宗师《蜀绵州越王楼诗序》云:“日月昏晓,可窥其背”;尚在都官之前。至《青尤海上观潮》:“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却回如鼻吸”,则立喻奇创,真能以六合八荒,缩之口耳四寸者。都官《初冬夜坐忆桐城山行》曰:“吾妻尝有言:艰难壮时业;安慕终日闲,笑媚看妇靥”,尤如魏征之妩媚⑨。恽子居《大云山房札记》卷二谓《默记》载欧公为目齣瘦弱少年⑩,而他书则言其丰腴,当是老少改观,按他书不知所指,都官《永叔内翰见过》诗云:“丰颊光皎皎”则言其丰。(167—168页)   

①梅诗:梅尧臣诗,尧臣字圣俞,官都官员外郎,宛陵人。
②欧公:欧阳修。
③萧千岩:萧德藻字,宋诗人。
④刘后村:刘克庄号,宋诗人。
⑤《爱日斋丛抄》五卷,宋末人作。可山,林洪字,宋末人。
⑥晁说之:宋人,有《晁氏客话》一卷。
⑦《宋诗纪事》一百卷,清厉鹗撰。
⑧刘贡父:宋刘攽字,撰《彭城集》四十卷。
⑨魏征:唐大臣。唐太宗说:“人言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
⑩恽子居:清恽敬字,有《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卷。二集四卷。《默记》:三卷,宋王铚撰。

这一则讲梅尧臣诗。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梅尧臣》里称他:“主张‘平淡’,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这跟他起来纠正讲究华丽词藻的西昆体有关。钱先生提到他的《食河豚》诗发端,是极有名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说:“河豚尝生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对这诗极为推重。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说:“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钱先生又指出这诗的开头,还不如另外几首。因为这首诗的开头讲的“荻芽”和“杨花”,照欧阳修说,和河豚有关,并不触及作者的情思。但像“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这里的“春风”与“落花”,与作者的心情梦境相关,就富有情味了。再像“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在这个“春风”使“草木”“萌芽”中,含有春天使万物前生的意味。又如“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里把春风拟人化,“ 能促浪花”含有阻止客人出行,有情味了。所以这些诗句,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了。
钱先生又指出欧阳修称梅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指老女有风韵。这像梅诗的名句:“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称“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引这两句诗,称:“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钱先生指出作者极喜这个意思,在诗里反复讲到。钱先生又提到梅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混入刘攽的《彭城集》。《宋诗抄·宛陵诗抄》称梅尧臣诗:“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剥,出以怪巧。”指出梅诗有清丽平淡的,以上讲的都是。又指出梅诗有出于怪巧的,钱先生在下面讲到,如“雷声出云背”,“云背”一辞已有刘梦得、樊宗师用之。但“百川”“却回如鼻吸”的比喻确为奇创。又他写他妻子说他“笑媚”,像唐太宗说魏征的妩媚,也属奇巧。这样显出梅尧臣诗具有不同风格。

(2)
贡奎诗云①:“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亦即为圣俞不平也。尝试论之。二公交情之笃,名位之差,略似韩孟。若以诗言,欧公苦学昌黎,参以太白、香山,而圣俞之于东野,则未尝句摹字拟也。集中明仿孟郊之作,数既甚少,格亦不类。哀逝惜殇,着语遂多似郊者。如“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入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惯呼犹口误,似往颇心积。”“哀哉齐体人,魂气今何征。曾不若陨箨,绕树犹有声。”然取较东野《悼幼子》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汝千行泪”;《杏殇》之“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则深挚大不侔。即孟云卿哭殇子之《古挽歌》②,视圣俞作亦为沉痛。圣俞他语,若《猛虎行》之“食人为我分,安得为不祥。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按《三国志·魏志·杜畿传》裴注引范洗语:“既欲为虎,而恶食人肉,失所以为虎”,即梅诗“食人为分”之意。《古意》之“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等,亦雅近东野。斯类不过居全集十之一二。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昌黎 志墓所谓:“刿目鉥心,钩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无此邃密,而气格因较宽和,固未宜等类齐称。其古体优于近体,五言尤胜七言;然质而每钝,厚而多愿,木强鄙拙,不必为讳。固不为诗中之“杜园贾谊”矣,“热熟颜回”之讥③,“鏖糟叔孙通”之诮④,其能尽免乎。《次韵和师直晚步遍览五垄川》云:“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摩诘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子美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欲相拟比。夫“临水”、“看云”,事归闭适,而“何妨”、“忽滞”,心存计较;从容舒缓之“迟”一变而为笨重粘着之“滞”。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诗境也。(166—167页)   

①贡奎:元人,有《云林集》六卷。
②孟云卿:唐代诗人。
③杜园贾谊、热熟颜回:宋魏泰《东轩笔录》:“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孔文仲举制科,廷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真杜园贾谊也。”意谓无根据的颜回、假的贾谊。
④鏖糟叔孙通:《吴下方言考》五:“苏东坡与程伊川议事不合,讥之曰:“颐可谓鏖糟鄙俚叔孙通矣。”鏖糟,执拗。

这一则是讲梅尧臣的诗。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所以贡奎诗说:“诗还二百年来作。”他是宣城(在安徽)人,官做到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死在汴京,所以说“身死三千里外官”。尧臣死后,欧阳修作《梅圣俞诗集序》,称赞他的诗。把欧阳修跟梅尧臣同韩愈跟孟郊比,孟郊更比梅尧臣清寒,所以说:“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钱先生在这里,把梅尧臣的诗跟孟郊比。“哀逝惜殇,著语遂多似郊者。”指出梅的哀逝惜殇之作,有多似孟郊的。如梅的《书哀》:“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又《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高广五寸棺,埋此千岁恨。至爱割难断,刚性剉以钝。泪伤染衣斑,花惜落蒂嫩。天地既许生,生之何遽困。”再看孟郊的《悼幼 子》:“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又《杏殇》并序:“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从哀逝惜殇来看,梅的“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是比较沉痛的。至于用“雨落”“珠沉”还可见,人死长已矣,这样用比喻虽巧妙,沉痛反而不及。孟郊的诗,用花乳即花蕾来比小女,“零落小花乳”来比婴孩的夭折。“芳树根”来比婴孩的父母。因此“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花乳的零落使芳树根痛,也使芳树根上的土痛,自然就“踏地恐土痛”了,这样就写得比较沉痛了。钱先生又指出梅诗的写景句,如“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还是不一致的。“行到水穷处”,指已经无路了,不妨“坐看云起时”,表达了心情的闲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指看到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着不飞, 可以使心不奔竞,意不飞驰。而梅诗的“临水”、“看云”,用“何妨”、“忽滞”两字,跟王维、杜甫诗的情趣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