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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评司空图《诗品》

(李商隐)《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绝群超伦者也。司空表圣《诗品》,理不胜词①;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吾乡顾蒹塘翰《拜石山房诗钞》卷四有仿《诗品》之作②,题云:“余仿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则,伯夔见而笑曰:此四言诗也。因登诸集中,以备一体。”表圣原《品》,亦当作“四言诗”观耳。道光时,金溪李元复撰《常谈丛录》③,村学究猥陋之书,惟卷六《诗品》一条指摘表圣,令人刮目异视。有云:“《诗品》原以体状乎诗,而复以诗体状乎所体状者。是犹以镜照人,复以镜照镜。”即以《诗品》作诗观,而谓用诗体谈艺,词意便欠亲切也。“以镜照镜”之喻原出释典(参观《管锥篇》115页)④,道家袭之,如《化书·道化》第一云⑤:“以一镜照形,以余镜照影,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是形也、与影无殊,是影也、与形无异。”西方神秘家言设臂⑥,有相近者。后世诗人评诗⑦,亦每讥“以象拟象”、“以镜照镜”。李氏斯言,殊可节取;村塾老儒固未许抹摋也。吾国评论表圣《诗品》著作中似无征引李氏书者。(371—372页)   

①司空表圣:唐司空图字,有《诗品》一卷。
②顾翰字蒹塘,有《拜石山房诗妙》。
③李元复,清人,有《常谈丛录》九卷。
④以镜照镜:《管锥编》115页:“《楞严经》卷七:“取八镜,覆悬虚空,与坛场所安之镜,方面相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
⑤《化书》:六卷,五代时谭峭撰。
⑥西方神秘家:指迈斯特·埃克哈特,是十三、四世纪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
⑦后世诗人:指黑贝尔,十九世纪德国诗人。

这一节就李商隐《锦瑟》诗来评司空图的《诗品》。钱先生认为,《锦瑟》“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钱先生在上引《锦瑟》赏析里引杜甫、刘禹锡用玉琴比诗,锦瑟玉琴,殊堪连类。又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皆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加上“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这即是借比兴的绝妙好词的具体说明。
钱先生又讲《锦瑟》“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见于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指媒人),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唐至太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劝。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吾故曰;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言,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杜甫)之深而变出之者也。”这是讲李商隐诗“究风骚之甚深密旨”。朱鹤龄的序主要是讲李商隐的《无题》诗。李商隐的《无题》诗有两种:一种标明《无题》,一种以诗的开头两字作标题,这首《锦瑟》就是,也是无题。不过《锦瑟》里的“甚深密旨”含蓄在“望帝春心托杜鹃”及 “沧海月明珠有泪”里,写得更为隐约。《锦瑟》诗就它的“借比兴的绝妙好词”说,钱先生指出“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用这种写法来表达情思,含有“风骚之甚深密旨”,所以有“一唱三叹”的“遗音远籁”,成为此体“绝伦超群”之作。这是因为它富有情思和“甚深密旨”,使人体味不尽。司空图的《诗品》,也是“寓言假物,譬喻拟象”。他是用来论诗,说明二十四种诗品,此外别无情思和密旨,所以不能与李商隐的《无题》诗相比。钱先生指出《诗品》是四言诗,用诗体来谈艺,好比以镜照镜。诗是反映生活的,好比镜是照形的,镜中所见是影。用镜照镜,照出来的影中的影,似不如照形的亲切。诗是反映生活的,《诗品》是从诗中概括出来的,诗论结合具体的诗来论诗品,比较亲切。离开具体的诗,用形象比喻来描绘诗品,不够亲切,不能与李商隐的诗用形象比喻来作诗的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