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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李贺感流年而驻急景

细玩昌谷集,舍侘傺牢骚①,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天上谣》则曰:“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浩歌》则曰:“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②。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③。”《秦王饮酒》则曰:“劫灰飞尽古今平”,《古悠悠行》则曰:“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过行宫》则曰:“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凿井》则曰:“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日出行》则曰:“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奈尔铄石,胡为销人。羿弯弓属矢,④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拂舞歌词》则曰:“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相劝酒》则曰:“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梦天》则曰:“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皆深有感于日月逾迈,沧桑改换,而人事之代谢不与焉。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者非耶。李太白亦有《日出入行》,略谓:“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 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鲁阳何德,驻景挥戈⑤。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⑥。”自天运立言,不及人事兴亡,与长吉差类。然乘化顺时,视长吉之感流年而欲驻急景者,背道以趋。淮海变禽,吾生不化;洛溪流葛,逝者如斯⑦。千年倏忽之感,偏出于昙华朝露如长吉者。义山《夕阳楼》绝句云:“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尤堪为危涕坠心者矣。(58—59页)

①侘傺:失意而精神恍惚。
②天吴:水神,能移海,见《山海经·海外东经》。
③王母桃花:《汉武内传》:王母仙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实。彭祖:殷大夫,活八百余岁。巫咸:古神巫。
④羿:唐尧时十日并出,羿射落九日,见《淮南子·览冥》。
⑤鲁阳:鲁阳公与韩战,日暮,鲁阳挥戈,日倒退三舍。见《淮南子·览冥》。
⑥溟涬:自然元气。
⑦淮海变禽:郭璞《游仙诗》:“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李善注:“《国语》: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鼍鱼鳖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洛溪流葛:《乐府诗集》九十卷:李白《黄葛篇》:“黄葛生洛溪。”逝者如斯:见《论语·子罕》。

这一则讲李贺诗中所反映的一种思想,即有感于光阴之速,寿命之短,发出无穷感叹。如“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即指羲和驾日东行快得像跑马,时间过得快。自然界沧海变桑田,扬起尘土,说明变化之大,衬出人生的短促。再像“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指山海的变化,即沧海变桑田的意思。“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指经历了千百万年,长寿的彭祖和神巫也要经过几回死了,还是显示人生的短促,即使是长寿的彭祖也一样。又如“劫灰飞尽古今平”,佛家称世间经历大水大火大风之灾,一切扫除,更立人生,称为一劫。劫后的余灰飞尽,灾难不作,古今太平,这要经历无数年岁,更显出人寿的短促。又如“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指日落西山,碧云在天上,昼夜循环,无有尽时。以千岁之久,一如风飘的疾速。也指时间过得快,人生短促。以下所引的各种诗句,也都讲时间的久远,人生的短促。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有的人感到时光易逝,人生短促,“遂尔及时行乐”,李贺不这样。他在《浩歌》里说:“青毛骙 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既然人生短促,正可骑马游春,饮酒作乐,但李贺却认为精神血脉不能凝聚长生于世,及时行乐,亦无多时。他并不想及时行乐。李白也感叹人生的短促,但李白主张乘化顺时,所谓乘化归尽,一切顺着自然。但李贺不同,是“感流年而欲驻急景”,感叹时光过速,想把它留住。如《苦昼短》:“我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传说羲和驾龙拉车载着太阳在天空循行,所以他要杀龙,杀了龙可以使车子停下来,时光不会飞逝,即“感流年而欲驻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