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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牧之议长吉“少理”,即黎二樵评长吉所谓“于章法不大理会”也①。王琢崖《李长吉诗歌汇解》于《昌谷诗》末引宋吴正子语而申之曰②:“妍媸杂陈,天吴紫凤。”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③谓长吉诗“篇幅稍长,则词意重复,不可贯注。如《恼公》长律重见者四十余字,花开、露飞、金蛾等字皆三见”,亦颇中其失,而未勘入深处。《恼公》如第三联以下云:“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钿镜飞孤鹊,江图画水葓。陂陀梳碧风,腰袅带金虫。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发重疑盘雾,腰轻乍倚风。”入手出场,便费如许笔墨,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简失当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杂。“月分蛾黛破”二联当承“注口樱桃小”一联,皆写体貌也,而忽为“香筒”、“钿镜”、“江图”三句写陈设语隔断。“陂陀”喻高髻也,此联写头发腰肢,亦当紧承写口眉语,而同遭横梗;四句之后复有“发重”、“腰轻”一联,则既苦凌乱,复病重叠。“杜若”一联犹《离骚》之言“荷衣”、“蓉裳”、“兰佩”,形容衣著,与“陂陀”一联之言“梳”、“带”,虽尚可衔接,而插在“注口”云云与“月分”云云之间,终如适从何来 ,遽集于此。“靥朱融”四十字后又有“妆秀靥”,非善忘即不惮烦耳。皆“不可贯注”、“章法欠理会”之显例也。《恼公》一篇奇语络绎,固不泛费解处,然莫名其器者亦无妨钦其宝。鄙心所赏,尤在结语:“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冷语道破幸灾争宠情事;不落弦肠欲断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让之机括,曲传世态。如哀丝豪竹之后,忽闻清钟焉。《乐府诗集》卷三十五陈后主《三妇艳》第一首④:“大妇避秋风,中妇夜床空。小妇初两髻,……可怜那可同”;第九首:“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夜夜画眉齐。”皆言三妇宠爱专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长吉用“中妇”字,意中当有此等落套语,力破陈言而翻旧案,“夜床空”者却笑“画堂空”,岂非与古为新、脱胎换骨哉。长吉《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诗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情景适相对照。“阿姊”正如“中妇”,然其“良人 ”别有欢“会”,则自伤弃置,不喜而悲矣。良宵好月,“阿姊”“中妇”,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谣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昌谷诗》初云:“光露泣幽泪”,而继云:“风露满笑眼”,似亦“章法”欠“理会”之例。歌德⑤论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倾向”与“盘旋倾向”;近世德国谈艺者本之以论文,谓著作才分“挈领之才”与“铺张之才”,人鲜兼美。“梁栋”、“章法”、“意驭文藻”胥属“挈领”、“直立”边事,长吉才质殆偏于“铺张”、“盘旋”者欤。(368—369页)

①杜牧:字牧之。后人称为“小杜”。唐文学家。长吉:李贺字,唐诗人,有《昌谷集》。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王琢崖:清王琦字,有《李长吉诗歌汇解》四卷,《外集》一卷。
③马星翼,清人,有《东泉诗话》一卷。
④《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⑤歌德:德国诗人兼小说戏剧家。

这一则主要讲李贺《恼公》诗,也谈到李贺诗缺少讲章法,长于铺张、盘旋。钱先生先引杜牧《李长吉诗歌序》:“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这话即认为李贺诗于理不足,所以说“少理”。又称“于章法不大理会”,即不顾章法。又称“妍媸杂陈,天吴紫凤。”杜甫《北征》:“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是水伯,即水神,与紫凤,都绣在织品上的,剪下来作补丁,补得颠倒了。这里说李贺诗用词颠倒,即不讲究次序。钱先生结合《恼公》来作说明。《恼公》诗王琦注:“今谓可爱曰可憎,即恼公之意,盖狭斜游戏之作。”看钱先生所引诗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写“晓奁”、“夜帐”、“钿镜”、“江图”,指女方的用物,即奁匣、床帐、钿镜和江图。接写“梳碧凤”,指梳凤髻,“带金虫”指首饰,接写“杜若”“河蒲”是植物。接写“蛾黛破”、“靥朱浓”,指眉和脸,接写“发重”“腰轻”是发和腰。写女方的口、眉、髻、眉、脸、发、腰,分隔在三处,就看出他不善于安排了。
但从这里也可看出李贺的善于铺张和盘旋。如写眉,称“添眉桂叶浓”,当指唐代妇女画阔眉,阔处画如桂叶;又说“月分蛾黛破”,指新月如钩,“破”字分开之意,即眉的两头又画细眉,即眉的中间画阔眉,两端画细眉,两次写眉,即盘旋,两次比喻,用“桂叶”,“月分”作比,即铺张。再如写脸颊,“晓奁妆秀靥”,指对奁镜在颊上点赤点;又说“花合靥朱融”,王琦注:“如好花点缀于腮侧,是其笑靥之施朱。”写她既在脸颊上点了赤点,再在腮侧点上红花。两次讲点颊是盘旋,又称颊侧点红花,大概当时点赤痣,称作红花是夸张。又“陂陀梳碧凤”,碧指青丝的头发,凤指凤髻,一种发式,陂陀状高髻。“发重疑盘雾”,用盘雾来形容发多。两次讲发是盘旋,用“陂陀”“盘雾”来形容是夸张。钱先生指出“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这是“繁简失当”,即不善于安排。又指出他叙述凌乱,复病重叠,即“章法欠理会”。
钱先生对《恼公》一篇,又“钦其宝”,佩服它其中有宝。宝在结尾:“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党,应笑画堂空。”王琦注:“将与别去(男方将与女方别去),入汉苑而寻春色。又闻河桥之外禁钟已止,不能复留。阂与碍同,止也。言与美人会遇之时,极其欢乐。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寂矣。他人于此多用怨字,而长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这是王琦的理解。再看钱先生的理解:“‘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即“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即女方进了汉苑秦宫,比侯门,为侯门家娶去,男方碍于禁地,不能再会。“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按《恼公》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王琦注:“黄姑谓其长者,宠妹谓其次者。”又“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王注:“蜀烟峡雨,即为雨为云之意。重锦轻容,指其衣裳衾枕而言。重锦,锦之熟细者。纱之至细者,有所谓轻容。”这是说年轻的宠妹,与男方欢会。因此结尾四句,并不像王琦注所说,男方到汉苑 去别恋官柳,因汉苑禁钟是禁地,男方进不去,而女方一入侯门,即宠妹一入侯门,所以黄姑喜而笑了。钱先生的解释,与诗的上文结合。上文讲黄姑是长者,即相当于中妇,宠妹是次者,即相当于小妇、小妇已被侯门娶去,所以中妇“清夜梦回,哑然独笑。”钱先生这样解释,与诗的上文紧密呼应,王琦注抛开上文,作男方“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矣。”把“中妇”解作“在家之中妇”,既与上文“黄姑”“宠妹”不相应;又“中妇”对“大妇”或“小妇”而言,男方何以独念中妇?且家中之中妇,当思念在外之丈夫,何以笑“画堂空”呢?王注实不可通。钱先生赞赏这个结尾,是结合陈后主《三妇艳》来的。《三妇艳》写宠爱专在小妇。李贺诗中只写中妇小妇,小妇去而中妇笑,这是“破陈言而翻旧案”,相当于后人说的“脱胎换骨”了。钱先生又引李贺另一首诗:“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阿姊”相当于“中妇”,这里的“阿姊啼”,与上文的“中妇笑”,构成对照。钱先生又引李贺《昌谷诗》,前面说:“光露泣幽泪”,指露如哭泣的泪,指幽恨。下面说:“风露满笑眼”,喜极而笑,笑出泪水来了。一悲一喜,前后矛盾,似亦不合章法。这又回到讲李贺诗的不注意章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