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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论言为心声

至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面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①:“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②。魏叔子《日录》卷二《杂说》卷二谓③:文章“自魏晋迄于今,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世有爱《咏怀堂诗》者④,刺取南雷《汰存录》所谓“不幸存录”,为阮圆海洗雪,盖未闻此等议论也⑤。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只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严介溪《生日》诗云:“晚节冰霜恒自保”,爱《钤山堂集》者,亦可据此以辩分宜门如市而心如水耶。⑥(161页)

①吴处厚:宋人,有《青箱杂记》十卷。
②宋广平:宋璟,封广平郡公,为唐贤相。张乖崖:张咏号,为宋名臣。
韩魏公:韩琦,封魏国公,宋大臣。司马温公:司马光,赠温国公,宋大臣。
③魏叔子:清魏禧字。有《日录》三卷。
④《咏怀堂诗》:明阮大铖,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⑤南雷,明黄宗羲,学者称南雷先生。圆海:阮大铖字。
⑥严介溪:严嵩号,有《钤山堂集》三十五卷。分宜:嵩,分宜人。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中的“心画心声”一首。《杨子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书辞是心情的表现,有了言语或书辞,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现出来了。这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元好问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哪能看出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这样谄媚大官的人,却写了《闲居赋》,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表达了高情千古,好像极其高尚,与他的行为相反,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因此他提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是反对杨雄的说法的。
那末杨雄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杨雄又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他认为对于不了解作者的人说来,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他可能不理解。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懂得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像太阳照耀般明白,像江河洗涤那样干净,没有比它更明白了。对于了解作者的人,他听了作者的言语,看了作者的文辞,他会从作者的言语和文辞中了解作者的心情。作者说了真话,他知道这是真话,还知道他说真话时的心情。作者说了假话,他也知道作者是在说假话,也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说假话的心情。因此说:“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对作者的话或文辞,会从中看到作者的“动情”,感触到作者的心情,所以能分清作者说的是真话或假话,能感触到作者说真话或假话时的心情,所以“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因此,君子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君子的心和动情,小人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小人的心和动情,听的人都能知道,并不失真。元好问说“心画心声总失真”,这是对杨雄的话的误解。假使杨雄来读《闲居赋》,就会看出潘岳是热中做官的人,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再看潘岳《闲居赋》:“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这是说司马安巧于做官,四次做到九卿。自己拙于做官,所以“迁者三而已矣”,三次升官而已,终于除名。从这里看,潘岳感叹自己拙于做官,羡慕司马安巧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他又说:“昔通人和长舆(峤)之论余也,因谓拙于用多。”认为和峤说他多才,但拙于用他的多才,这也说明他叹自己多才而不得大官。他又说:“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这是说,宁武子、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退。他跟他们不一样,所以自愧脸皮厚,所以感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只是拙于做官。可见他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对于前贤感到自己脸皮厚。看他这样的自白,显出他热中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从另一角度看,元好问的话也有道理。即词章不一定能见真相而征人品。文章质朴的并不妨碍他为坏人,文章艳丽的并不影响他为正人。如宋璟是正人,他做的《梅花赋》:“若夫琼英缀雪,绛萼着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清香潜袭,疏蕊暗臭,又如窃香,是谓韩寿。”这里 用三国时的何晏面如傅粉来比梅花的白,用晋代韩寿的偷香来比梅花的香。这是用男子来比花,比较突出,写得艳丽,并不妨碍他是正人。再像韩琦的《点绛唇》:“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写的是闺秀词。司马光的《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写的是艳情词。再像张咏的《劝酒惜别》:“春日迟迟辗碧空,绿杨红杏描春色。人生年少不再来,莫把青春枉抛掷。”写的是追欢作乐。但并不妨碍他们都是正人。钱先生又指出邪人能作正文。像明阮大铖阿附魏忠贤,是奸党,可是他的《咏怀堂诗集》,有摹仿陶渊明的《园居诗》,自比正人。像明朝的奸相严嵩,陷害正人,可是他的《钤山堂集》,却自称“晚节冰霜”,说了假话。按照杨雄的说法看,从他的“晚节冰霜恒自保”里,既可以看出他说了假话,可也从这句假话里看出他想借这假话来掩饰他的作恶多端,从而达到美化自己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