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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序

亥年殘冬,藍師棣之囑予代撰《二十世紀詩歌史》詩詞部分。受命之後,終日乾乾。都計四萬餘言,閱三載廼畢其功。其猶有未盡之言,則隨掇紙什,拉雜書之,自去歲春暮以迄今日,遂漸蓄積。嘗思詩話一體,嚮爲吾國文藝批評之大宗,西學東漸以來,雖稍抑其勢,尙有王靜安《人間詞話》、顧羨季《駝庵詩話》、吳世昌《詞林新話》之清音繚繞。其自成體系之處,何嘗輸與現代學術文體哉?於焉因古人之通例,援齋號名之曰《綴石軒詩話》。予於唐宋名篇,多不寓目,而獨喜近代以來詩詞。故詩話之範疇亦坐此。予之論詩,不重詞采,僅重生命,世之知我罪我,並在於斯。庚辰初夏 徐如如 於都門

譚復生《仁學》第二十章云"鄉願賊德",真斯人也而有斯語也。《莽莽蒼蒼齋詩集》天才卓犖,遠超群儕,一言以蔽之,在明乎詩源。夫詩源者何?生機也,元胎也,聞一多所謂有詩骨者也。"與其死於蜮,孰若死於虎"(《鸚鵡洲弔彌正平》)、"短衣長劍入秦去,亂峰洶湧森如戈"(《秦嶺》),並具及汝偕亡之慨,鄉願人寧有此哉?

予所賞稼軒者,彼詞場之詩人耳。但就情感而言,予深推服其"綠樹聽鵜鴂",悲涼激越,一挽頹唐風致,然以夫臨於理想論,終不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沈著。此真大慈悲、大願心,殊覺詩家說禪,太多喬張致。世但賞其前闋"少年不識愁滋味",信乎衆庶之滔滔,難與言也。清季以還,獨任公"願替衆生病,稽首禮維摩"境界差似。

滄趣樓集《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一聯足壓終卷。翻嫌"委蛻大難求淨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太露形容。

王靜安先生早年負意氣太甚,後廼悔之。壯歲頗喜倚聲,嘗自矜其詞,謂可與北宋諸家相亞。顧不知有宋一朝,自南渡後樂府方臻大雅。靜安祇說一個天然--"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不知人工之可以奪造化也。

王國維五古諸作,睥睨千古,當時亦允稱獨步。《冬夜讀山海經感賦》:"兵禍肇蚩尤,本出庶人雄。肆其貪饕心,造作兵與戎。帝受玄女符,始築肩髀封。龍駕俄上仙,顓頊方童蒙。康回怒爭帝,立號爲共工。首觸天柱折,廼與西北通。坐令赤縣民,當彼不周風。爾臣何人號相繇,蛇身九首食九州。蠚草則死蠚木枯,嗚尼萬里成澤湖。神禹殺之,其血腥臭不可以生五穀,湮之三仞土三菹。峨峨群帝臺,南瞰崑崙虛。偉哉萬世功,微禹吾其魚。黃帝治涿鹿,共工處幽都。古來朔易地,中土同膏腴。如何君與民,仍世恣毒痡?帝降洪水一蕩滌,千年剛鹵地無膚。唐堯廼嗟咨,南就冀州居。所以禹任士,不及幽并區。吁嗟乎,敦薨之海涸不波,樂池灰比昆池多,高岸爲谷谷爲阿,將由人事匪有它。斷鼇煉石今則那,奈汝共工相繇何!"格調高古,體制儼然,一種清臒剛健之態,眞可壓倒淵明。頤和園諸詞聲價重於雞林,不過如《長生殿》、《桃花扇》,雖蒙盛譽,要非詞場本色。蓋王詞欲效梅村,究遜梅村十分之風流。觀堂中年窮治元曲,而絕不涉足歌場,大抵生性不能穠豔,學力亦難致之。

魯迅先生詩作不衫不履,自有無限風流蘊藉。一枝清采,蓮蓬人詠,並可想見爲人。翻空妙手,不僅《亥年殘秋偶作》而已。

"旱雲如火撲晴江"、"但見奔星勁有聲"(《贈人》二首),《文鏡密府論》所謂"飛動體"也。其生命力磅礴兩戒之外,充塞天地之間,綿綿然,汩汩然,而無陵人之勢,沛然廣大之中,尙具一種醇和溫潤之意。

元輕白俗,宜罹方家之譏。然元自有情真處,白亦有雅致處,以視當今詩人,不啻霄壤。古今之辨,不但情志耳。"小康奔嚮大康門",足可令泥人失笑,評論家尙謂爲服務工農兵。

紺弩體如麻辣燙,入口尙佳,但無餘甘,是其短處。

沈則不浮,郁則不薄,古人先我得之。今讀散宜生集,就中得失,體會尤深。程千帆謂聶氏"滑稽亦自偉",是何語邪?但滑稽便不自偉。優孟師涓,不聞兼於一人。

北荒諸草,託體稍卑,而語多俚俗。廼今人謂爲奇巧處,卽是其穿鑿處。因知南明以《燕子箋》祀天,尙有可恕之道。

南社群公詩,要以黃晦聞節先生稱首。"錯被美人回靨看,不如漂泊滿江南",望帝春心,引人泣下。雖曰變雅,不啻黃鍾。

蘇曼殊句意清淺,但不礙其情真。曼殊清淺處,便是旁人不能到處。天真爛漫,今誰存者?

柳亞子詩非不豪壯,一發無餘,祇少無窮蘊藉。

同光體制,實開漢詩近代化之先聲。

樂府滅然後詩興。故知宗宋者生,宗唐者死。

畫工者詩卽不工。繪者冀出塵,詩家重入世。如蘇曼殊者尙罹詩不如畫之譏,郁達夫可謂知言。

楊雲史圻自敍行狀,謂"我少年時,聞有詩人我者,則色然怒,今聞之則欣然喜。"余自去秋以來,漸了此意境。

楊雲史晚年作《天山曲》,渾非江湖廟堂之憂,已隱具希臘精神。"當年助順闢蒿萊,別有降王壁壘開。一騎香塵烽火熄,明駝輕載美人來。沙場風壓貂裘重,陣雲滿地衣香凍。祁連山月遠相隨,慟哭爺娘走相送。琵琶淒絕一聲聲,大雪紛紛上馬行。一拍哀笳雙淚落,可憐胡語不分明。王頭飲器獻天子,妾心古井從今始。何難一死報君恩,欲報君恩不能死。"純是現代意識。金仲蓀劇作《文姬歸漢》立意略同。雲史早歲尙有《檀青引》,體制、氣魄稍遜《天山曲》,主體意識則遠自不如。

丘逢甲題黃遵憲天問樓聯:"陸沈欲借舟權住,天問翻無壁受呵",真古今第一傷心語、第一憤慨語也。殆由血書,字字皆碧。

丘逢甲詩如程長庚,黃鍾大呂,振聾發聵;陳三立詩如譚鑫培,抑鬱悲涼,淒懷感愴。昔程長庚謂譚鑫培:"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子爲亡國之音也。"散原詩亦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然自不失風雅之正。較諸滄海,畢竟未易軒輊耳。

或問余何以能致詩人,應曰:"好色而淫,與民同之焉爾。"

今日之西方詩論尙複義、陌生化,以爲獨得之密,不知吾國古詩託比興於香草美人、煉奇句於平常語外,並與之隱合;又西方自S·艾略特以來,倡言文化入詩,以爲超前,不知吾國之詩人未有不學者也。

易得郁達夫之清麗,難得郁達夫之清臒。恰如賞蘭者衆,賞菊者稀。有能味郁達夫之清臒者,不徒知郁達夫矣,更足與論黃仲則。

史筆爲詩,祇在援入蒼茫正大之氣,倘以詩紀史,本末淆矣。人境廬集多罹此病。余所以崇仙根而抑公度也。

詩道所重惟在貴己。貴己之說,倡自楊子,實吾國思想最具光彩者。貴己則自我充盈,元胎斯具,氣格廼生,終至沛然廣大,無往而不利。詞遒筆健之夫,氣格或可仰而僅至;若夫元胎,赤子也,嬰孩也,苟非自我,孰足成之?黃公度大篇富氣格而乏元胎,消息請於此中探尋。

世間一切第一等詩詞,情感必具個人化、超越性之色彩,初與社會集體無涉,故奉命文學鮮有足稱。詩人自當悲憫人群,要須是悲憫人群之個人,當謹守自我,固藏元胎,慎不可走洩。羅膺中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歌》:"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絃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祈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倭虜複神京,還燕碣。"(調寄《滿江紅》)雖奉命文學,而"始歎南遷流離之苦辛,中頌師生不屈之北志,終寄最後勝利之期望"(馮友蘭評語),詞意警拔,寄託幽微者,正坐元胎在焉。當彼之時,個人之追求、自我之追求、之理想,亦爲全中國、全中華民族之追求、之理想,故能守藏自我,葆其元胎。苟非其人,苟非其時,則不能成此絕構。

古今詩人元胎之健未有過於屈原、丘逢甲、陳獨秀三子者。其人則鷙鳥不群,戛戛獨造,其詩則海嘯霆奔,峻極八表。持上數家以視太白,不過一輕薄兒耳。

予不讀清淺才人詩。

沈乙庵"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亦"一寸春心紅到死"之倫。獨寐寤言,居然沈著。理趣而濟以深情,斯方足稱至境。

吳白屋詩如幽谷佳人,荊釵粗服,自不掩其國色天香。"衣食情性滅,追念以日稀",於生命不作絲毫苟且。

吳芳吉謂,文學祇有是非,而無新舊。誠哉斯言!自生民以來,文學之所以爲文學者未有根本改變。

天地間至詩,蓋皆陽剛爲體,陰柔爲象之儔。體者性命,象者皮囊。然苟無修姱之皮囊,亦不足動人心魄。《易》不云乎,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有體無象,或至叫嘯,或至枯寂;有象無體,或至淫靡,或至淡薄。詩中如屈子、老杜,詞中如稼軒、白石,並皆得體象之祕。余標出定庵"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一聯,以爲體象之妙獨絕千古。陸機云:"詩緣情以綺靡。"是之謂也。

柳亞子郭沫若有體無象。劍氣不以簫心爲佐,祇一大花臉也。

或拈清空以救呼嗥叫嘯。清卽是體,空卽是象。

《今別離》四章,非徒無佳妙而已,直是無聊。爲文而造情,面目忒亦漫漶。

苦水"長眉山樣碧,跣足白於霜",意態幽絕冷絕,第終不掩眉宇間婞直之氣。薜蘿山鬼,不過於是。全闋調寄《臨江仙》,出《荒原詞》:"皓月光同水泄,銀河澹與天長。眼前非復舊林塘。千陂荷葉落,四野藕花香。恍惚春宵幻夢,依稀翠羽明璫。見騎青鳥上穹蒼。長眉山樣碧,跣足白於霜。"體象佳處,不讓堯章。

陳衡恪"扁舟無力回天地,雨打風吹過石湖"一聯(《憶石湖舊遊》),曲盡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心靈意態。

文學者,倡優之事業也,亦動夫人情而已。惟紅兒雪兒,媸妍何殊;名家俗匠,高下迥別。

"自歎無能不如汝,羨君平步上青雲。"此周作人少作《天管風箏》所賦。知堂中年變節,於此實種其因。

林庚白氏爲人英風俠慨,磊落無儔。至其描摹閨房之樂,則有"隱約乳頭紗亂顫,惺忪眼角髮微披"、"乍覺中間濕一些,撩人情緒褲痕斜"之語,是真名士本色,不滯於物,英雄膽略,至今無匹。

聞一多先生不甚爲舊文學,偶有所作亦不見佳。獨"窮途捨命作詩人"一語,如江河行地,萬古不廢。蘇曼殊"尙留微命作詩僧",淒美處自是過之,惟不若聞一多說得解恨。

黃公度五古大篇以《夢中紀夢述寄梁任父》最稱芳馨悱惻。"人言廿世紀,無復容帝制。舉世趨大同,度勢有必至。懷刺久磨滅,惜哉我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難俟。倘見德化成,願緩須臾死。"就中哀憤,何忍卒讀。至夫"我慚嘉富洱,子慕瑪志尼。與子平生願,終難償所期。何時睡君榻,同話夢境迷?卽今不識路,夢亦徒相思。"更有閬風高處,不勝淒涼寂寞之慨。

樊易之名並著於世,然易哭庵忒以傖俗。柳亞子謂:"樊易淫哇亂正聲",淫哇自是不妨,但無村氣便好。

詩家而都無依傍者,上古惟靈均,中古惟淵明,近世厥惟曼殊。非必曼殊之才足可淩轢前賢,以其血統半爲日人,詩中纖美柔韌之處,華裔所不能到也。齊梁間詩什廼綺麗而非纖美。若馮小青輩則能纖美而不能柔韌。予每讀《燕子龕詩》,至"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更聽八雲箏。""丹頓裴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朱弦休爲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此首陳獨秀作)二絕,不覺大慟。終當爲情死者,孰謂獨王長史哉!

潘仲昂《贈秉衡》有謂:"八載坤維絕,不祥咎佳兵;武人務暴氣,政客競縱橫;爲富多不仁,苟苟與營營;儒雅久不作,末伎兩間盈,製作鬥淫巧,堅利尤所爭,彈丸出原子,傾國與傾城,蒼煙化頃刻,何辜蚩蚩氓,沃野數千里,百年不可耕;小道有可觀,泥遠博高名,馴至學典術,貽誤盡蒼生,聖人與大盜,翻成二難並。推原亂之漸,毋廼人心盲?喜怒與哀樂,張弛喪其貞,平居病瞑眩,無酒三分酲,感懷傷敏銳,觸事心怦怦,狷者若春蠶,吐絲自纏縈,狂者如然脂,五內相煎烹,九州成大錯,炙手一沸羹。"真須史學家之識見,科學家之邏輯,文學家之心靈,經學家之語言,方得成此制。

郁達夫《亂離雜詩》:"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此等語正可與定庵"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參看。天以百兇成一詩人,而詩人何嘗有一語咎天耶?

今世小兒輩所爲文字,或有若千年豔屍,或眉宇間略無血色,皮囊雖具,生息不存。稍能工於感慨,卽恬以名家自居。哀樂恒過於人者,實未多覯。僞體而領一代風花,竟是誰之過歟?

吳雨僧宓勤於詩不輟,1935年中華書局版《吳宓詩集》已得詩991首,詞25闋,則平生吟詠何慮數千。惟大率傷於質直,殊乏蘊藉,不然則平淡枯槁。吳宓自論其短,則謂"終未脫自身寫照之範圍",之語最切其弊。

有不好詩而不得不爲詩者乎?苟得一,必爲純粹之詩人。余獨恨未及此輩同遊。

顧羨季一代詞宗,而《苦水詩存》多失之纖弱,蓋詞人之詩耳。李易安曰:"詞別是一體。"此語至爲深刻。大抵詩詞兼工者絕少,以詞較宜於散文化之人生也。

胡適之於詩未嘗依傍門戶,渾是一派天真。《如夢令》:"天上風吹雲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爲甚閉門深躲? '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不意《雲謠集》外,尙得睹此構。

于右任傖父面目,廼竟以詩享名。以其人而崇其詩,吾獨不服。

程硯秋《花事已開再寄叔通先生》:"松柏青青入眼同,好花不競一時紅。驚心尙有東籬菊,正在風霜苦戰中。"於諧和中隱見鋒芒。自來詠菊詩,率皆寄言隱逸,未若此篇獨能得普羅米修斯之俠慨。俏麗之中,居然肅殺。

程頌雲潛於詩專力漢魏,自標一幟,不知風骨在人心不在修辭。雖意態高古,終不能臻於茂鬱清深。其於漢魏,亦所謂得其貌而遺其神者也。

概乎言之,詩人卽相信未來之種群。相信未來,卻並不抱以希望。

詩人之天賦端在不調和。有超世之人,有順世之人,有遊世之人,此數者皆與詩道無緣。錢鍾書氏故遊於世者。嘗自序其集《槐聚詩存》云:"他年必有搜集棄餘,矜詡創獲,且鑿索隱,發爲弘文,則拙集於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此種嘴臉,最令人厭。及觀其:"才竭祇堪耽佳句,繡盤錯彩賭精工。"(《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觸餘懷、因作》)始信詩有別材,何關乎學哉!

吾國詩歌傳統重自然而輕人文。山水玄言以降,性靈之作代盛其倫。惟性靈詩之本質爲樂府而非詩歌。吾國詩歌自屈子而終極審美風格粲然大備,廼厥後反停滯不前者,性靈傳統難辭其咎。中間雖有少陵、昌黎、山谷、後山諸賢圖振風騷之末緒,而勢力單薄,終莫能挽此頹唐。有清詩壇稍見骨力,及定庵以其不世出之才龍見於野,風氣始爲一開。迨鴉片戰爭惜敗,性靈詩方走嚮終結。自然退隱,人文則必於焉凸現。試取道咸以來大家諸集細細摩味,故知予言之不謬也。予極言之則謂:天人合一者,詩歌現代化之大賊也。第方今學界巨擘,當不樂聞予此語。

夏承燾詞貌豐腴而神曠達,的是一流詞品。《浪淘沙·過七里瀧》:"萬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搖夢過江城。可惜層樓無鐵笛,負我詩成。杯酒勸長庚,高詠誰聽?當頭河漢任縱橫。一雁不飛鍾未動,祇有灘聲。"援宋詩手段內諸倚聲,效白石而都無蹤迹可尋,殆非橫絕千古之才而未可。余則更贊一辭,曰明於體象。

一流詩人抒寫生命;二流詩人藻雪性情;三流詩人祇是構想、藻飾工夫。然衆庶之所重,世人之所譽,正在二三流間。

張伯駒詞構想每能奇崛。《虞美人·本意》:"江東弟子歌中哭,已失秦家鹿。輕撞玉斗範增嗔,何不叫伊舞劍向鴻門。 紅顔生死皆千古,憐被英雄誤。漢王霸業幾秋風,輸與美人芳草屬重瞳。"則不但構想絕佳,中有大悲憫、大關懷存焉。

"紅學二昌"學行並迥不相侔。吳世昌才氣汪洋恣肆,《詞林新話》體大思精,足堪踵武《人間詞話》、《駝庵詩話》而集成一代之議論;若周汝昌者,祇會說"奶奶蘭心蕙性"耳。其贈女詩人盡心《鷓鴣天》詞:"曾是紅樓夢裏人,偶來重閱物華新。精魂每驗前生印,俊語時翻古句新。 稱才女,贊佳文,江湖閨閣氣紛紜。鬚眉濁物憐吾輩,那識通靈一性真!"年臻耄耋,猶以賈寶玉自命,雖嫌突兀,畢竟天性所鍾,莫可厚非;惟附注云:"西元1996年,廿四歲之盡心女士,如何能體會、深化、創造中華漢文韻語的情懷境界一至於此?良不可解。最好的解釋是她帶來了三生的經歷與造詣。除此以外,我都不信是真理。"(1999年1月7日《北京晚報》c第21版)則肉麻已甚。文人惡趣,莫此之尤。吳生大好男兒,廼與此"昌"齊名。

吳虞一生辟儒排孔,五四前後,發表《吃人與禮教》、《家族制度爲專制主義之根據論》諸文,攻擊舊禮教、封建文化不遺餘力。然《秋水集》中,多是宋儒口吻。《七律一首》:"詩書衰廢八儒空,仁義多憂道已窮。人我兩忘知物化,塵沙萬劫竟誰工?昇平未必無差等,禮運何曾見大同!楷樹凋零絲竹杳,蕭條洙泗起悲風。"則知文化傳統爲靈爲鬼,永難釋脫。

劉季平《六朝松》:"惆悵梅庵去不歸,庵前一樹自斜暉。故家喬木關興廢,城郭人民有是非。幾見淮流變清淺,分無花萼鬥芳菲。重來不似旁人感,祇惜江頭柳十圍。"撫時感事,不盡英雄遲暮無聊之慨。尾聯深沈中偏能駘蕩,則其爲人之瀟灑無礙可想。使柳亞子、陳去病輩爲之,不免沈滯太過。

康長素詩多系於寫實,虛實之際,不能相生發;而構想平平,都無餘致。予閱《萬木草堂詩集》,惟覺其"說盡萬千偈,漆燈明暗夜"(《爲某僧書扇》)雋永可誦。

詩人必愛慾熾盛、自我充盈之輩。此種稟賦純由天授,豈學而能哉!然詩人不可學,而詩自可學。但當多誦經史,不須依傍古人門戶。要知古人詞采,亦自經史中來。

溥心畬詩祇是清雅而已,而詞自大佳。彼以盛清王孫,暮年寄寓田橫海島,追懷勝迹、魂縈故國之情,咸託於倚聲,每能動人心魄。《浪淘沙·夜》:"往事散如煙,錦瑟華年,三更風葉五更蟬。多少新愁無處寄,瘴雨蠻天。 高挂水晶簾,別恨頻添,燭搖窗影不成圓。枕上片時歸夢裏,故國幽燕。"傷心具結,詞采俊飛,方之後主亦未遑多讓。至若《蝶戀花·望海》:"蒼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里雲遮斷。雲外片帆山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板蕩神州,龍去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乾坤依舊冰輪滿。"更覺自然深摯,哀婉低回。渾是發抒生命體驗,都不假雕飾,亦不暇雕飾。

心畬但一開口,便是貴族氣息。

趙甌北詩:"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神州曠劫,至今數紀,何嘗見詩家崛起?

鑒湖女俠詩常病在質勝於文,天才過於學力者大抵如此。縱多秀句,全篇罕足稱者,古風尤不可竟讀。雖然,其填膺俠慨、補天情懷,仍可激蕩千古。"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戰爭地圖》)"如許傷心家國恨,那堪客裏度春風。"(《日人石井君索和卽用原韻》)"楚囚相對無聊極,樽酒悲歌涕淚多。"(《感時》)"英雄身世飄零慣,惆悵龍泉夜夜鳴。"(《柬某君》)問道出此等語者男兒中亦多見耶?

劉光第詠懷五言,高潔芬芳,如公孫大娘舞劍器,嫵媚中自蘊一股英氣。《遠心》:"遠心無雜迹,隨在得真還。閱世摩孤劍,圍書坐萬山。雪天生氣出,人海寄身閑。愧少匡時略,梅花且閉關。"又《百感》:"百感愁交集,群生劫始過。壓雲龍氣鬱,迷月雁行訛。變相逃殷鑒,雄心誤魯戈。東方非野燒,神王天火多。"又《蕙沼》:"美人泣空谷,容華難久持。香草不見懷,憔悴薪刈之。靈根託幽緒,芳意結華池。涼薰度仁惠,微波扇離披。衰榮在靡常,人事同運期。願紉君子佩,終朝奉光儀。苕年萬自愛,勿爲霜露萎。霜露無時至,高節難變衰。"

"世界果然無作者,殷勤重爲拭青鋒"(《己亥與章枚叔夜飲,卽送其之天津》),此夏穰卿之慷慨也。惟此公故多歷史憂懼感,終究"千古心期憑寸簡,九州容易入斜曛"(《送汪毅白出都》)、"舊遊歷歷歸青史,秋雨沈沈入長年"(《戊戌中秋與西村白水、陳錦濤、洪複齋、蔣新齋、張養農、方楚青、蔣澍堂、常伯旂同飲天津酒樓,時余將南歸,率呈一律》)來得本色。崇高之中,偏饒頑豔。予偶誦此二聯,不自覺涕下如霰。

詩與史本涇渭二途,絕不相類。西哲亞里士多德以爲詩比歷史更嚴肅,更具哲學意味,最是不刊之論。疇昔孟軻始引《詩》與《春秋》相嬗爲用,已入歧途。近人林宰平氏廼復推允陳叔通之"以《春秋》治詩",云"《春秋》可以斷獄,叔通之詩則正如老吏之平亭是非,判定曲直。"(《百梅書屋詩存》序)大言欺世,曾謂堂堂中國竟無人哉?

陳叔通晚年書聯明志,云:"一心記住六億人口,兩眼看清九個指頭。"詩人蹉跎有至於此極者。叔通中年哀樂咸備,"同作夜遊寧問主,自成歲例不因人"(《雙漢罌齋賞梅拔可詩先成次韻奉和》),蘇世之姿,居然可想。前後相較,真如隔世。

一切作品,必先具範式然後可以致經典。範式者,可資仿效之因素也。易哭庵、吳碧柳之才非不雋美,但縱才太過,而無範式耳。

定公詩:"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狂來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銷。""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設劍簫爲喻,揭破體象之密,於詩道庶幾近之,然終稍嫌單薄。至若譚瀏陽"禪心劍氣相思骨,並作樊南一寸灰。"說盡詩奧,斯廼可謂至矣極矣,蔑以加矣。清剛嫵媚之外,饒多執著深沈。

觀堂論詞數言境界,而罕言氣象。惟於《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下評曰:"太白純以氣象勝。"大抵詩家氣象一語,歷來說者都無言荃。豈大道之至,不落文字耶?余今則曰:氣象者,詩人歷史感之客觀化也。詩詞而勝在氣象,惟擔荷歷史者爲能。

觀堂自作《蝶戀花》"連嶺雲天知幾尺,嶺上秦關,關上元時闕。誰信京華城裏客,獨來絕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眞欲絕,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風吹素幘,人間幾度生華髮。"空寞孤抗,眞大學者氣象,覺陳伯玉《登幽州台歌》面目亦嫌粗魯。

有氣象,有興象。沈增植"依然圓满清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中秋前二夕月色至佳憶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詩今不能全憶矣》)氣象也。"祇借柏庭收寂照,四更孤月瞰江樓。"(《偕石遺渡江》)興象也。

寒柳堂《霜紅龕集望海詩云"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爲懷抱"感題其後》一首最致沉痛:"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餘海外王。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語雖平常,然至能驚心動魄。其所以然者,祇在"無可柰何"四字。

夫詩不於不可不爲之時呻吟而出,終無足稱焉。棣之師所謂"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者也。柳亞子太熟於詩,直是用韻語説話,故吾先無取焉爾。